每经记者|谢陶 每经编辑|唐元
白色马驹,浮出雾中;转瞬不见,回到雾里。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春末夏初,西北风残余的势力依旧刮起漫天的沙尘,兰州仿佛被笼罩在一片黄褐色的大雾之中。蜿蜒、宽阔的黄河两岸,全是疯长的嫩芽。
一群甘肃柳莺扑腾着翅膀,径自飞向金城的边缘地带,那里拥有春天,也充满铁锈。这种栖息于西北内陆的小鸟,在每年的严冬时分总会飞往更为温暖的西南地区越冬。
刘堃早已熟悉兰州的一草一木,这里是他音乐扎根的地方,也是他一次次出走的故乡。1999年,他与几名好友组建了一支名为“唇锈”的乐队,极具迷幻与试验色彩,这便是后来“低苦艾”乐队的前身。
在中国摇滚乐的发展史上,这支来自西北内陆深处、由刘堃领衔的乐队显然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作为中国民谣摇滚的“缔造者”,在过去20多年的时间里,他们活跃于国内外各大音乐舞台,持续创造独树一帜的音乐风格,同时兼具细腻的人文关怀。
2007年,低苦艾发行第一张同名专辑《低苦艾》。2012年,他们凭借《兰州 兰州》拿下第十二届华语音乐传媒“最佳乐队”大奖。2013年,低苦艾获得民谣中国“最佳民谣摇滚乐队”称号,2014年又凭借《守望者》获音乐风云榜年度盛典“最佳民谣艺人”提名。
“他们热情地歌颂自己的家乡,他们关注那些在成长过程中不断擦身而过的都市小人物的卑微生命,用音乐绘制了一幅兰州版的‘清明上河图’。”当时的颁奖词如是描述。
与无数成长于斯、充满理想主义的摇滚人一样,刘堃扎根这座黄河边的古城,又选择一次次地出走、流浪,从兰州到北京,又从北京到成都,在表达的荒原,寻找花草树木。某种程度上,流浪与困境,构成了他重要的创作主题,亦是其人生主题。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与刘堃相约在成都的小巷深处,开启了一场关于表达与创作,出走与回归的长谈。
对这位曾自称“米兰堃德拉”的音乐人而言,成都已然成为另一个故乡,更多的可能性向他涌来。“在这里,我感受到了难得的松弛,这里有我想要的花、草、树、木。”
刘堃出生于甘肃省金昌市永昌县,传说中古罗马军队神秘消失的地方,那里的星空特别纯净,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银河;成都科华路附近的小巷,地面光影斑驳,在茂密林荫的掩护下,刘堃“一跃而入”,淡然落座。
我:我们当网友好久了,这次采访前我本来设想了好几个主题,但都被我一一毙掉了。所以今天我们的聊天会特别散漫。我看你平时会关注成都本地的文化艺术活动,前两天你朋友圈还转了成都独立书店市集的推文。最近有在读的书吗?
刘堃:最近读得比较少,主要在忙创作,还有手头的一些商业合作项目。马上我们就要筹备接下来的演出。(注:采访时间为5月中旬)
年轻的时候,我自己还会写诗,发表在论坛上。那时特别喜欢兰波的超现实主义诗歌。如果说成都的话,前两年我常常去野梨树、长野书局、一苇书坊看书喝酒,也没特别有目的地阅读,但总觉得文学跟音乐一样,可以帮人寻得片刻宁静。
我平时会有意识地关注本地的文化艺术动态,在音乐演出之外,也常常去探展。另外,我觉得成都的独立书店氛围真的是特别浓厚,为大家在繁忙之余提供了不同的“庇护所”。
我:不久前,我去了趟兰州,发现从南关清真寺到玉佛寺,再到兰州市博物馆附近的老城区书店都好稀少,当然这只是个人的观感。我听“大内密谈”的播客,你好像十几年前就开始在兰州做书店跟咖啡店,算是最早的“主理人”了。
刘堃:那时,我跟一群朋友常常活跃在西关、兰州大学附近,关于开书店和咖啡店,其实并没有特别系统的、专业的想法。反正觉得就需要一个大家聚会的地方,无论是诗人、音乐人、作家还是各行各业的朋友,都能找到一个可以交流的地方。
后来由于缺乏运营能力,那些店都理所当然地垮掉了(笑)。你刚刚提到的书店变少,似乎是一个普遍现象。城市在疾速向前,大家都在拼命往前赶路,书店被遗落在后,仿佛被城市“驱逐”了。
我:它(书店)本应该是一个凝聚共识的公共空间。我觉得在当下这个时代,音乐人有时会进入到一个“表达的荒原”。你有遭遇这样的困境吗?成都的创作氛围,你有何感受?
刘堃:我们确实面临这样的“荒原”。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不断在“博眼球”的舆论场,真正人文的、贴近现实生活的话题很少有人关注,也很难去凝聚起共识。对于创作者或者表达者而言,就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发出更大的声音。
相较于大多数城市,成都在人文领域,在人与人沟通的层面,依然保留着许多可贵的特质,这也是吸引我选择在这里定居的重要原因。
这真的是一座兼具传统与现代的城市,它几乎能包容一切,摇滚乐、二次元、汉服等文化在这里杂糅共生、自由生长。至少在我看来,它在允许更多有趣的事情发生。
这几年,我的很多创作灵感都来自于成都,这里对音乐人很友好,特别是对年轻的现代音乐人非常友好。我也常常碰见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踢球,一起创作。这样的土壤可以长出更好的花草树木。用我的家乡话说就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像是2023年夏天,我们在明月村进行创作驻留,和当地人一起生活。早上穿过茶田绿道去工作室创作排练,直至夜深,便到村子的院落、朝阳湖采风。
新歌《万山岛》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创作出来的,一切都很松弛、自然。对我来说,成都明月村就是一个岛屿的感觉,是属于内心的、独立的岛屿,抛开了与外界的关系。
后来,我们受邀参加远家举办的明月集“我们的精神花园”演出,那天晚上来了很多人,大多数是附近村民,感觉那天晚上星星也跟着鼓点闪烁。
在曾经追求音乐的苦难生活中,刘堃常和野孩子乐队、老狼、张玮玮等人聚在一起喝大酒;如今,他会从容地穿过少城的街道,漫游在玉林的深处,与朋友相约在某家私藏的咖啡店。
我:早年间听低苦艾的歌,都是给人一种冷峻、低沉的感觉,更加指向内心世界。到了中后期以后,无论是歌词还是旋律,都多了几分明媚跟泰然。如果说以前的你是“张开冰冷的双臂跳跃”,现在则是“路过的人总是面带微笑”。你有意识到这样的转变吗?
刘堃:2000年前后,那时候做音乐的状态起起落落,对各种各样的音乐类型也都如饥似渴,有无数的思考与情绪想要表达。加之个人的生活状态没有打开,以及性格稍微有点阴郁吧,音乐的表达总有点紧张和拧巴。回想起来,那时可能还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是不是有点像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所描述的那种“刻奇”状态?
刘堃:某种程度上,是的。但我觉得,那些东西都是来自于个人的心理经验与生活经验。这对于创作者来说,依然是挺宝贵的东西,虽然青涩却又充满了纯粹的激情。
这些年,我认为城市,也就是周遭的环境,对创作者非常重要,你在这里的生活状态会直接体现在作品里。我在北京陆陆续续待了近十年,它容易让人有紧张、漂泊、没有根系的感觉。当然,也能出好的作品,因为艺术创作需要一种特别强大的孤独感在里边儿。
但有时你需要一些温暖、坚定的东西,可能这座城市就给不了你,因为没有归属感。我在兰州或成都,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它足够平静、足够熟悉,能让你的生活非常惬意,慢慢松弛下来。
尤其在成都这几年的生活更加自在了,创作也更加放松。你从《驰名商标》就可以听出来,里面没有那么多的隐喻,是一种直接的轻松感。因为生活在发生变化,表达和创作我也希望有新鲜的感觉。
我:从青春期开始,你就写诗,并将它们转化进音乐里。我发现你特别喜欢鸟、马的意象,让人联想到阿巴斯的电影与诗歌,像《随风而逝》《一只狼在放哨》等作品。
刘堃:你说的这本阿巴斯的诗集我也有,现在偶尔还会翻看。我一直认为,音乐与文字,是两条线交织并行的复调。好多时候我的创作动机,都是源自诗歌,先有了这些触动自己内心的诗句,然后再有曲调。可能骨子里还是有想要借由文字,去抒发、表达的冲动。
像诗人兰波、摇滚巨星吉姆·莫里森、艺术家尼克·凯夫,那种诗意、不羁、神秘的表达一直在影响着我。尽管我也认为并尊重,音乐性在创作过程中应该占据更加先决的位置。
不过,对于音乐创作者来说,创造过程是属于自己的,但创造完的结果是属于任何人的。一旦作品完成,它就被赋予了更广泛的意义,可以被任何人解读和感受。
2006年,低苦艾开启了名为“无声处”的第一次巡演,有时现场观众寥寥,刘堃依然会在舞台上的两个小时里演到“灵魂出窍”;快20年过去了,跨越不同的舞台,刘堃屡屡为乐队注入新的“灵魂”。
我:我想你已经回应过很多次关于《兰州兰州》的问题(笑),这首歌在大大小小的场合,唱了估计上千次了吧。你还会介意,别人将低苦艾与《兰州兰州》画上某种等号吗?
刘堃:说实话几年前,我还是会介意的。不过一个乐队有一首乐迷耳熟能详的代表作是好事,但如果只有一个代表作,做一辈子的话,那证明自己没本事。其实,这么多年乐队的音乐风格、配器、编曲都在持续变化。你不停地推翻自己,不停地在死磕一个新鲜的东西,这才有挑战性。
我:作为一支成军超过二十年的乐队,你们依然保持着大概两年一张专辑的发行速度,这在如今的华语乐坛绝非易事。你们是如何突破瓶颈、保持创作新鲜感的?
刘堃:不断地听和排练,让自己保持一个学习、吸收的习惯,是乐队音乐创作的基石。像是我们之前在做《钻石》的时候,就采用了电子合成器,试图融合更多的音乐类型;包括我们还会跟年轻的嘻哈歌手合作,因为我觉得像说唱(rap)这些音乐,本质上跟摇滚乐一样,反叛,追求随性。
除此之外,我认为不断“破圈”才是关键。就像我们乐队几人离开自己生活的舒适圈,从兰州或北京,来到成都,就是为了“不破不立”。与此同时,我们还对乐队成员格局进行了极大的改变。
2020年,我们组建低苦艾大乐队,除了原有编制之外,增加了打击乐、班多钮、小号与长号、合成器、钢琴、和声等,台上乐队编制扩充到11人,实现了从编曲、灯光、舞台视觉到服装美学的全面变革,成为名副其实的“大乐队”。这样一来,演出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急剧增加,这是我们以前从未处理过的,充满了挑战和激情。
当时,第一个受邀加入的就是老朋友文烽。烽哥是一位杰出的鼓手、打击乐演奏家,我们认识很多年,他经常来我们一些重要的演出担任嘉宾乐手。老朋友与新朋友的加入,让我们可以碰撞出更多的音乐火花。更为重要的是——组建大乐队不仅可以做更好的现场演出,还可以帮助更多音乐路上的年轻人。
我:近几年,各地大大小小的音乐节如雨后春笋,也出现了一批“网红乐队”,你如何看待当下的演出市场?最后能否透露下新专辑的准备情况?
刘堃:这几年变化真的很大,来看演出的观众比早期多了好多倍,演出声光电呈现上也更精致了,我们也看到更多的年轻音乐人进入到这个市场。我从来不排斥摇滚乐的商业化,当你有了好的音乐市场,搭配好的音乐平台,才能让音乐人更加安心地创作。
我一直认为唱片公司也好、演出主办方也好,他们的本质应该是一个服务型的平台。最好的状态就是,他们能够和乐队一起成长,从音乐制作,版权运营,再到线下演出提供更加专业化的服务,而不是去遮蔽、挤压市场,追求垄断性。
在这方面兵马司唱片做得非常不错,他们无论是对于老乐队的支持,还是对于新人的扶持都非常用心且专业。
摇滚乐在国外是一个成熟的行业,从设备、演出到服饰,都是有规矩且系统的,大家各自有分工,不是拿把琴插上音响,就能演出的,目前来看国内整个行业的专业度还有一定的进步空间。
要说手头的新专辑啊(面露难色),我们已经筹备快2年了,目前大概只有7首左右的待选曲目,进度条严重滞后。(我们给自己定的)KPI是今年年底,无论如何都要做出来,带着新作品和大家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