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文章是用手写的,我们考古人写文章要手脚并用”。73岁的何德亮拿着刚刚出版的《何德亮考古文集》对记者说。
何德亮是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已退休),他的文集是作为“海岱考古人文集”系列推出的。《海岱考古人文集》系列前两位作者分别是著名考古学家张学海先生(已故)和王树明先生,何德亮文集紧随二位而出,当然是对他工作和学术贡献的极大肯定。
对于田野考古工作者的来说,用脚丈量脚下这片土地当然是必不可少的。正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何德亮在五十年的时间里几乎走遍了齐鲁大地,整个人生几乎始终都在与泥土打交道,他的文集就是对他整个考古人生的总结。
那么,何德亮是如何手脚并用,写出一系列奠定他学术地位的文章并为海岱考古作出重要贡献的?记者近日对他进行了专访,听他讲述五十年的学海生涯。
□记者 马纯潇 济南报道
偶然踏入考古门
终生成为考古人
何德亮走上考古之路其实很偶然。“我的老家是在广饶农村。1975年,我收到了山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时只有一个考古专业的名额,别无选择。当时我并不了解学考古具体是干什么的,更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能上大学读书是我最大的心愿。”
何德亮是山东大学考古专业招收的第二届学生,当时他们班只有15名学生,尽管他一开始对考古专业并不了解更谈不上兴趣,但是从农村到城市,从农民到大学生这种身份上的转变还是让何德亮对大学生活充满了向往与期待。特别是在1975年、1976年、1977年连续3次参加了日照东海峪、临淄齐故城、兖州王因遗址的考古发掘实习工作后,他逐渐喜欢上了考古。
当然,即使不喜欢也没办法。那时候的大学毕业生是包分配的,包分配的好处是不愁找工作,坏处则是根本没有选择的自由。1978年,大学毕业的何德亮被分配到山东省博物馆。因为那时候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现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还没成立,山东省博物馆的文物管理组就负责田野考古调查、勘探与考古发掘、文物保护与学术研究工作。到1981年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成立后,何德亮就转了过去。从离开大学校园开始,何德亮就一直从事田野考古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漫长而艰辛”。即便2012年退休后,他也是退而不休,继续负责《海岱考古》的编辑工作,直到2022年他已经年满70岁,才真正离开工作岗位回归家庭。
从1975年到山东大学考古专业学习,何德亮已经与考古结缘50年。这50年间他都干了些啥?何德亮说了几个数字:“参加了30多个遗址的发掘,发表了120余篇学术论文。”
他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可是内行人知道其中的分量。一个遗址发掘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两年,那发掘30多个遗址什么概念?他几乎成年累月地泡在工地啊。他坦言:“我长期参加田野考古发掘工作,对家庭无法照顾,愧对了家庭和孩子。”
好在家人对他的工作非常支持,使他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他的发掘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他作为领队发掘的日照海曲汉代墓地项目,被评为200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田野考古工作一做就是几十年,何德亮就一直乐此不疲?其实也不是。考古工作本来就很艰苦,他也曾经动摇过、彷徨过。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他的很多同学都转行了,有的从政,有的经商,何德亮也曾经羡慕过他们。但是后来他经过深入思考,认为自己就适合干考古,也能干好考古。“我很庆幸坚持下来,终于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就,也体验到考古的美妙以及考古工作者的价值。”
“黄埔”练就真本事
被传眼睛能透视
何德亮能取得如此大的成绩,除了自己的努力和坚持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因素?“机缘很重要,我感觉我特别幸运,在事业上总有贵人相助。”
何德亮从业后的前几次发掘,得到张学海、郑笑梅等前辈学者的指点,很快就上了手。1984年,一个宝贵的机会来了。国家文物局在山东兖州西吴寺举办考古领队培训班,这被业界称为“黄埔一期”,何德亮参加了培训并顺利拿到了考古领队资格。没想到的是,已经“毕业”的何德亮与考古领队培训班的缘分还会继续下去。之后考古领队培训班一办就是十年,而国家文物局看中了何德亮,借调他留在考古领队培训班协助管理后勤工作。“对于后勤工作,我当然要干好,更重要的是我能留在那里继续学习啊!”何德亮说,那时候都是全国最知名的专家给考古领队培训班讲课,包括俞伟超、张忠培、吴汝祚、郑笑梅、张学海、严文明、黄景略等。别人在“黄埔”学一期,而何德亮却相当于培训了十年,那自然练就了扎实的田野功夫。
那要问考古学家有什么功夫,“有人说考古学家眼睛能透视”,何德亮讲了枣庄建新遗址发掘中的一个小故事。
枣庄建新遗址是20世纪90年代修建济枣公路时发现的,1992—1993年进行了发掘。“当时发掘现场有很多群众围观,我告诉大家向后退一退,因为他们脚下有一排墓葬需要清理。其中有些人将信将疑,说你怎么知道下面有墓葬。很多人就在现场等待看看是否真的有墓葬发现。当去掉耕土后果然暴露出一排排的墓葬,参观的群众感到特别惊奇,说考古学家的眼睛真厉害,太神了,还能看到地下的情况,真是不可思议。有人甚至说考古学家的眼睛能透视,即使你穿着衣服也能看透里面……”何德亮说着不由得笑起来。
他解释说:“当然不是考古学家会透视,而是因为大汶口文化墓葬排列是有规律的。我们根据经验判断那儿就应该有墓葬。”这次发掘取得重要科研成果,出版了《枣庄建新》考古发掘报告。
干考古除了努力之外,有时候也需要点儿运气。“有些人挖十座墓都是空的,有人一挖就出好东西。”何德亮讲述了1995年发掘滕州庄里西遗址时的往事。
“当时在清理一个完整西周墓葬时,发现该墓内随葬品特别丰富,出土了玉器、铜器和陶器等100余件,这是发掘工地唯一没有被盗的墓葬。为什么别的墓都被盗了,这座墓却保存完好呢?后来我们才发现,墓壁上遗留有探铲的痕迹,其中一半在墓内,另一半在墓外。我们才搞明白,原来不是盗墓者手下留情,而是由于他们的误判,这座墓才侥幸保存下来。”何德亮说,墓葬的发掘还引来一些可疑分子,他们白天混在人群中观看,到晚上开着车窥测,寻找机会下手。发现这一情况后,他们向有关方面进行了汇报,工地现场夜间安排警方和考古队员共同值班巡逻,才确保了该墓文物的安全。
在这次发掘中还有一件事情,让何德亮领略了人性的险恶。他们在清理一座西周墓葬时,发现墓内随葬品被盗掘一空,人骨凌乱。在盗洞附近还发现一具完整且卷曲的人骨架,骨架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此人是谁?与墓葬有什么关系?当时大家一头雾水。后来经过认真观察分析,确认死者为一名盗墓者。“盗墓贼在墓内将随葬品取出交给墓外的同伙后,被墓外的同伙用石块砸死在墓内,这是典型的‘黑吃黑’案例。”
写就文章上百篇
曾经十年磨一剑
对于一个考古工作者来说,发掘只是最基础的一步,能否对发掘对象进行深入研究是更为重要的。“你挖出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需要考古工作者进行阐释。”何德亮说,他一生参与了三十多个遗址的发掘,亲手挖出的文物不计其数,当然都非常重要,但是自己的120多篇论文更是呕心沥血之作。他刚刚出版的考古文集就是从120多篇文章中挑选出33篇结集而成的,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总结。
谈到自己的这些成果,何德亮最满意的是有关古代文明起源的研究文章。“特别是《试论大汶口文化时期的商品交换》一文,该文不仅仅局限于考古资料,更是运用马列有关商品交换的理论,以一条红线贯穿文章的全过程。该文从20世纪80年代中叶构思,搜集有关资料,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经过近7年时间,最终发表在《考古与文物》杂志,后被《人大报刊复印资料先秦、秦汉史》转载。”
用7年时间写一篇文章,当真称得上呕心沥血之作,但这还不是他写作时间最长的。他的另一篇文章《中国史前战争刍论》,从构思到广泛搜集材料,中间断断续续,写写停停,历经10年才最终成稿,最终在《史前研究》刊发,确实堪称“十年磨一剑”。
山东省文旅厅副厅长、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孙波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何德亮老师工作踏实,成果丰硕,堪称年轻考古工作者的楷模。山东考古近年来取得了长足发展,特别是史前考古,已经建立起了从旧新石器过渡(旧石器时代中期)到早期青铜文化较为完整的文化谱系,跨越十万年,这在全国来说也处于领先地位,而这些成果的取得与老一代考古人的奉献是分不开的。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推出‘海岱考古人文集’系列,就是为了褒举先进,激励后学,相信何老师的文集的推出,必能激励年轻人见贤思齐,共同为山东考古倾尽全力。”
说起考古院的年轻人,何德亮也是满脸欣喜:“他们基础好,又遇上了好时代,一定能比我们这代人干得更好。”他也给年轻的后辈提了自己的建议:“要想真的干好考古,一是工作中吃苦耐劳,二是做学问耐住寂寞。舍此两点,别无他途。”
年轻时的何德亮特别喜欢岳飞《满江红》中的两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便稍加改动以“五十年来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作为采访时的结束语。确实,他五十年与泥土打交道,跑遍齐鲁大地,这句话很合适。只是蓦然回首时,当年的少年,早已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