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微渺人生》旨在讲述几个“小人物”的命运,而他们命运的线条,在某些时刻经由某个第三者的讲述或道听途说,与叙述者自己的人生相遇了。命运在或近或远处交汇,他从他们的存在中读到了自己的人生。这八篇小传(一个跑去殖民地的农家男孩;祖父母;一个也许成了苦役犯的农民;高中同窗;医院的病友;乡村神父;乐于助人的情人;死去的姐姐)最终合而为一,构成了一本间接的、碎片化的自传。
《微渺人生》,[法]皮埃尔·米雄 著,田嘉伟 张何之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必须结个尾了。那是冬季,正午,低压压的乌云整齐地铺满了天空;近处,一只狗缓慢、狡猾、有规律地吠着,仿佛从海螺中传来,让人觉得它在往死里嚎;也许要下雪了。我想起同一群狗在夏夜水洼的反光中,领回羊群,欢快地狂吠;那时我还是个孩子,韶光也浅。可我再怎么挖空心思去想或许都是徒劳:我不知道有什么从我心中溜走了,又有什么深埋着。就让我们再一次想象事情就是我要讲述的那样吧。
在我对幼年的回忆里,我经常生病。母亲把我留在她的卧房,贴身照顾,全心全意守着我;操场那边传来孩子的叫喊声,不太真实,同燕子一道盘旋而上,随即湮没无闻;我们往壁炉里丢了几块柴,毕毕剥剥地响着;火焰将熄时,幽灵出现在最后的红光中,一开始他们甚是张扬、清晰,你简直可以跟他们玩耍,后来变成模糊的厚厚的一团,简直叫不出那是什么,没有名字,像一块块栖息在小孩身上的黑影。又到了白天,驼背的埃莉斯盘算着往煤渣里吹了一口气,一道崭新的火焰就在她的黑裙底下诞生,她借着亮光温柔地对我笑。但愿我那时也对她笑了。她留我一个人;然后我便发现了一切;我透过窗户发现了空间,远处天空重重压在通往塞鲁的路上,也压着我看不见的塞鲁,而在这个时间点,塞鲁正在森林暗淡的地平线后固执地维持着它的屋顶和生灵的微小意志。我召唤不可见的、被命名的地点。我发现了书籍,你可以轻易地葬身于书就像葬身于天空胜利的裙摆。我得知天空和书一样会伤害你、诱惑你。一旦远离奴役般的游戏,我发现我们可以不去模仿世界,不干预它,只用眼角瞧着它自生自灭,并在一种可以转化为喜悦的痛楚中,因不参与而感到狂喜:在空间与书籍的交叉口,诞生了一具静止的身体,那依旧是我,是我在那不可能的誓言中不住地颤抖,发誓要让阅读符合这个有形的世界的绚烂。过去的事物像空间一样令人眩晕,它们留在记忆里的痕迹如文字般衰退:我发现我们会记忆。
图源:视觉中国没关系,夸张的表达还没宠坏我。我有一个储蓄罐,是只经典的粉红色小猪,可怜又滑稽,能让我在床上玩许久,它令我着迷,也惹我嫌弃。储蓄罐里塞着几枚五法郎硬币:不知道根据哪条不管用的黑暗法则,这笔看不见的财富归了我,我摇响空心瓷腹里的硬币,这微薄的意外之物是什么?更令我失望的是柜子里还有另一只存钱罐,远比这只瞩目,它是一个妙不可言的禁忌:那是一条石板青或者说鸢蓝色的小鱼,灵活地游弋着,我悄悄摸它的时候,手指碰到它透明的鱼鳞。《一千零一夜》里有种狡猾难对付的鱼,他们会说话,能变成金子,鱼须能施魔法;粗呢布上,这条鱼从半明半暗处久久地低声呼唤我,就像另一条鱼在波斯湾的蓝色中呼唤一个戴头巾的小渔夫,波斯湾的海浪把天才们抛上岸,任由卵石击打。我不该碰它的。它属于我幼小的姐姐。我幼小的姐姐已经死了。
有一次——是我病得更重、装得更像,还是累坏了的母亲决定相信我?我不知道——我也有了和那条鱼玩耍的权利。本来把这东西让给我,我很高兴,但高兴很快就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慌乱所取代:这存钱罐有别于我的那只。这样一来,我的姐姐就变成了一个小天使,她把我抛在人世,抛在这一无是处的世界里;她只存在于激动的双唇间,存在于唯一一张呆板的相片里,胖乎乎冰冷的脸颊像一个丘比特,而我则必须苦熬下去。外头,纯净的天空展开自身,我缺失了神,下意识松开了手,小鱼碎了一地。母亲一边哭,一边收拾着蓝色瓷器的残骸,除了在她的和我的记忆里,它再无形状。
图源:视觉中国后来,我又一次因为生病留在母亲的房间,那一定是冬季,就在那个挣扎着要不要点灯,要继续还是放弃,还是再次拖延的时间点上,我认识了阿蒂尔·兰波。我想,愿上帝宽恕我,那是菲利克斯每年都会搞来一本的《佛蒙特历书》——以粗制滥造的幽默版画闻名,版画后刊有肤浅的专栏,内容涉及文学、政治、地理,就是那些在村子里会立刻被称为“文化”的东西。那篇文章配有一张兰波童年快要结束时的劣质小照,他在赌气,他总是这样,但这张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更自闭,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更迟钝且秉性难改,就像我班级合影里那些星夜兼程从最偏远村庄——雷夏漠或是萨拉辛纳,这是些神奇的偏远之地,在这样的地方,哀悼是没有用的,这里有更空旷的空间,严寒对总是红肿的手来说也更加残酷——一大早赶来的同学,穿得邋里邋遢,不合时宜。我认得那种呆头呆脑的温和以及见不得人的紧张抽搐,我们在同一张板凳上坐过。文章题目也吸引我,我还读错了:“阿蒂尔·兰波,永恒的孩子”,其实本该是“永恒的流浪”;我很久以后才改正这个口误,随它去吧。不,这具牢骚满腹的身体和那段被专栏作者浪漫化了的阿登省里的笨拙童年对我来说都不陌生。我的窗外还有别的阿登,而且我的父亲,虽然他不是军官,也像弗雷德里克·兰波军官一样跑了;穆里乌的磨坊比默兹河的磨坊更幽僻,五月时,我曾在那儿放过几条松动的小船,也许还放掉了我的生命;凝固的空气令我流泪,我将同情和羞愧当作激情的姐妹。文章里其他的观点使我困惑,但有朝一日能解开谜团的想法令我兴奋,让我觉得自己能配得上这位刚刚给我启示的、突如其来的榜样:那么,这凶残的诗是什么?它跟我们在学校早自习,在第一缕晨光下结结巴巴背诵的那些乖巧的句子毫不相干,好像为了写出这样的诗,我们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要离开家庭,离开世界,最后离开自己,我们因为爱它而把它像废物一样扔掉,它让你变成行尸走肉,让你活得超凡脱俗?而且,兰波也有个妹妹,一个不顾一切爱他的妹妹,远远服侍着他,守护神一般在远离夏尔维勒的地方看护他最后的汗水与背弃,但天使却是他,是他自己。唯独对他,对这个一无所有的大男孩,不知名的专栏作者才奉上天使的封号,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这个封号只属于死去的小男孩还有小女孩们,属于某只困倦的乌贼,属于远在夏特吕地底下由花朵安慰的令人心碎的可怖之物。
原标题:《卡夫卡奖获得者米雄成名作《微渺人生》:让无意义的生命变得伟大》
栏目主编:朱自奋 文字编辑:周怡倩
来源:作者:皮埃尔·米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