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滋味
文\瞿杨生
小满一到,初夏的气息就浓了。田埂边的苦菜长得正盛,锯齿状的叶子贴着地皮舒展开来,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农人说:“小满吃苦菜,一夏不疰夏。”这话不假。《逸周书》有载:“小满之日苦菜秀。”《本草纲目》也说它“久服安心益气”。采一片嫩叶嚼着,初时苦涩,渐渐却渗出清甜,像极了这节气将满未满,留三分余地最是相宜。
小满时节,日头渐渐毒了起来。老祖宗聪明,早就琢磨出“吃苦”的法子。田间地头的苦菜、新摘的嫩苦瓜、晒干的莲子芯,都是这时候的好东西。记得祖母总爱挎着竹篮去采苦菜,蓝布衫的下摆扫过草尖,她常说:“苦菜是‘救命粮’,苦瓜是‘君子菜’。”这话里藏着农人的智慧:犹如麦子灌浆时最忌雨水过盛,人也要懂得在燥热里求个平衡。
陇上各地过小满,各有各的讲究。陇南人“见三鲜”,蚕豆碧绿,蒜薹脆嫩,黄瓜水灵。但最要紧的还是那一口苦。挖回来的苦菜,经过清洗,便可以烹饪出一道道美味佳肴。母亲最擅长做的,便是凉拌苦菜。将苦菜放入沸水中焯一下,去除多余的苦味,然后加入蒜末、香醋、香油、食盐等调料,搅拌均匀。一盘色泽翠绿、香气四溢的凉拌苦菜就呈现在眼前了。夹上一筷子放入口中,清爽可口,苦中带香,回味无穷。有时候,母亲还会用苦菜包饺子。将苦菜剁碎,与肉馅混合,包成一个个饱满的饺子。煮熟后,咬上一口,那独特的味道,让人唇齿留香。陇东人则实在,洗净的苦菜直接蘸酱,嚼得满嘴生津。旧时河西等地还有“祭车神”的习俗,祈求风调雨顺,正如这吃苦的智慧既要祛暑,又不可太过。
后来,我离家求学,毕业后分配到外地工作,苦菜便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城里的餐桌上,尽是精细烹制的佳肴。偶尔在饭店菜单上看到“苦菜炒鸡蛋”,价格却高得惊人。我尝过一次,却全然不是记忆中的味道——那苦菜已被调料掩盖得失去了本色,苦味被千方百计地去除,反而多了几分稍显造作的甜腻。
小满的滋味,却还要苦甜相济的。枇杷正黄时,樱桃已红,都是解苦的妙物。祖母熬的百合莲子羹最是拿手,莲子去芯,百合瓣雪白,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我总嫌寡淡,偷舀蜂蜜搅进去,她便笑着数落:“后生家,吃得苦。”话未说完,自己倒先往嘴里送了颗蜜枣。
如今在城里过小满,也要应景做几道时令菜。苦瓜切薄片盐腌,配红椒快炒,苦辣相宜。偶尔学老法子煮蚕豆饭,豆子绵软,米香沁透,锅底结着金黄的锅巴。这般粗茶淡饭,反倒吃出了节气本真的味道,恰似田里的麦穗,总要经过几场烈日,才能长得饱满。
太阳低垂在屋檐角,暮色中掠过一阵清风。邻居阿婆见我回乡,送来新腌的苦菜,粗瓷碗里青黄相间。“尝尝。”她眼睛眯成缝,“按老法子腌的。”夹一筷入口,咸鲜里透着清苦,回味却甘。阿婆看我皱眉又舒展,笑道:“对喽,小满小满,麦粒将满未满时最养人。”
灶上的百合莲子羹正飘着香。阿婆的粗瓷碗还搁在桌上,碗底剩着一点苦菜汁。老辈人常说“五月食苦,以应节气”,这话虽难考其出处,但却蕴含着顺应天时的生活智慧。原来千百年来,我们从未真正离开这片土地。只要舌尖还记得苦的滋味,骨子里就永远刻着二十四节气的时令,像麦穗低垂,像苦菜生根,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杨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