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
《斯人斯土:费孝通的一生》 张冠生 著 三联书店
编者按:费孝通是中国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的奠基人与开拓者,其《乡土中国》《江村经济》《生育制度》等著述已成为经典学术著作,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学人。《斯人斯土:费孝通的一生》一书写出了一辈子以“秀才”自居的费孝通,在为人为学为政上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的眼睛总是看着世界和中国,心里装着学术、学生与百姓,他的一生是志在学术、志在富民、志在国家天下认同的一生。
作者张冠生在书中谈到,费孝通辞世后,他晚年留下的话题,能接得上、谈下去、谈开来的人,尚不多见。《许倬云十日谈》(2022年出版)一书引人瞩目,其中古与今、中与西、天与人之间的广泛话题和恢宏气象,不妨看作费孝通暮年话题的延续和拓展。费孝通当年写下:“这叫我去问谁呢?”他知道那是乌托邦,问号只是自忖,并不曾想真去问谁。如果他有机会读到《许倬云十日谈》,听听许先生的“九十自述”,讨论一番“人类如何建立‘理想国’”,再就“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作开怀谈,确认吾道不孤,也许会想:不妨问问许先生。
拜读费先生的传记,我花了整整一天工夫,将六百多页大文全部看完。阅读过程中心情激动,常常感觉天下之事,如此不平:费老这般如此重要的学者,居然遭受如此多的挫折。
同时,我对大作结束时,张冠生提到我的那一段文字,既感觉诧异,也觉得激动。我在费先生面前,差了整整一代。我十三岁在重庆读《观察》杂志,他就是我非常佩服、崇拜的大人物。当时年纪轻,很多关于自由的思想,以及我们对自由思想的期待和梦想,都是由费先生启发的。
所以,费先生于我而言,是进入社会的启蒙者之一。此外,我终身的学习,总是觉得社会学、经济学和历史学无法分开——社会科学中必须要处理的问题,没有一个可以脱开上述“三角形”的“差序格局”而彼此独立开展。所以,费先生《江村经济》整个的讨论,对于我这个江南人而言,阅读过后既得到一份新的体会,还可以用重新获得的观点,看待正在发生的江南的经济事物。无锡周边多是“江村”一样的村落与集镇,这些一层层接排上去,也就是我们看见的各种社区、社群聚合而成的庞大集体结构。这个想法留在我的头脑中,终生没有改变。
我在《西周史》里所讲的,就是各个层次的社会、社区,以亲缘及政治的等级化连接在一起;而以周人虚设的“天”,当作一切大大小小社会结构的终结点,或者起始点。我在《汉代农业》里特别设想的,是汉代精耕细作的农业,以及国家所收的丁税、人头税,这两个因素配合在一起。这些构成了一个基本的论点:汉代精耕农业,才会有时间做非农业的事业——织布、搓绳子、修理农具、烧砖、盖屋等,甚至出产农副产品,像后来的德州扒鸡、黄山蟹壳黄烧饼等。
我觉得中国传统农村,不是一个单一的农业社会,而是多元化的生产单位,也参与了全国或区域性的贸易与商业。从农村到国家几个层次,比如村镇一级一级往上去,从县、郡、州到中央政府,这不单是政治结构,产品的交换、流转都在同样的上升下降的网络上进行。所以再更上一层,我就想到汉代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将人间和自然编制成为一张无远弗届、层层嵌套的大网,于是我的脑子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
这都是我在阅读费先生的文章后,得到的启发。杨庆堃先生长期在匹兹堡大学社会学系任教,我们共同讨论的时候,从他的市集研究,我得到了证实。所以,我虽然不是社会学家,但我的历史研究深受社会学的影响,尤其深受当年吴文藻先生领导之下的燕京大学这四位社会学家(费孝通、杨庆堃、林耀华、许烺光)的影响。
我与费先生匆匆一见,是他来匹兹堡大学那次,讨论重建中国社会学的事业。但我是在历史系,虽然也参加了会议,只因人多无缘谈话。只有一次,我与费老都去洗手间,他在前面走,我从后面跟上去。本来盼望在那个情况之下,我可以向他做自我介绍并请教,但后面有位先生快步赶了上来,导致我们无法交谈。后来在香港还有一次机会,那次也是在众人之中,我无法单独趋前请教。
我跟着他的路线走,到现在也92岁了。还能有多少年走下去?我不知道。但我的幸运是:从13岁到92岁,我没有断过工作。费先生却没有如此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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