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万英
母亲节次日,我抱着补送的鲜花在返乡客车上颠簸。姐姐突然发来的视频让我瞬间破防——84岁的母亲对着屏幕号啕大哭,委屈得像个弄丢糖果的孩子:“今年母亲节没收到花。”姐姐哄她“明年我回来给您补齐”时,母亲泪珠滚滚:“明年我可能收不到花了。”母亲的哭诉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让我重新认识了仪式感的分量。
母亲是个极爱花的人,干农活的闲暇,她总会把山坡上的野百合、映山红、野菊花、月月红等摘来插在瓶瓶罐罐里,给困苦的生活增加一丝浪漫。三十年来,我总在固定的日子——三八节、母亲节、我的生日,捧着鲜花叩响父母家的门,康乃馨、百合、玫瑰、向日葵轮番盛开在母亲布满皱纹的手掌。惊喜、感动、开心和幸福写在母亲脸上,嗔怪我“又乱花钱”,可眼角的笑纹如绽放的花瓣层层舒展。
我每年除了在固定的日子给母亲送花,有时也买衣服、鞋子、围巾、发夹、发带,有时还给母亲买耳环、项链和手镯,不完全是因为仪式感,更多是为了弥补母亲之前因为哺育儿女没有闲钱打扮自己的遗憾,逗母亲开心。
记得我第一次给母亲买了一对金耳环戴上,母亲幸福地说:“很小的时候就被大人用针穿了耳洞,今天却是第一次戴耳环而且还是真金的呢!”遗憾的是母亲有次上街剪头发时耳环不慎丢失,母亲心疼得后悔不迭。为了安慰母亲,我和先生重新给母亲买了一副更大更亮的耳环,母亲激动得直掉眼泪。
今年母亲节那天,我有事无法亲自前往,祝福电话中母亲用轻快的语调说:“知道你忙,不用特意回来。”我承诺第二天回家把鲜花补齐。没想到母亲竟像个孩子向远方的大姐哭诉,才惊觉那些重复的仪式里,藏着比花茎更坚韧的情感脉络。
当我抱着玫瑰花推开门,保姆惊喜地喊:“汪老师送花来了!”父亲开心地站起来说:“万英送花来了!”母亲坐靠在沙发上,眼里闪着泪光。接过鲜花的瞬间,她瘦削的脸庞蓦然焕发孩童般的光彩,仿佛接住的不是花束,而是从时光裂缝里拾回的某个春日。她把整张脸埋进花丛深吸一口气,抬头时眼角的皱纹层层舒展:“现在不哭啦,收到花花了。”
这种重复的仪式,是具象化的思念和情感的物质载体。那些被轻慢地称作“形式”的重复动作,于母亲而言却是丈量生命刻度的标尺。母亲数着每个节日计算儿女的归期,在循环往复的仪式里确认自己尚未被奔腾的时代列车甩下。我幡然醒悟,这些年我送的不是花,而是一根根续命的丝线,串起她日渐清减的时光。
我忽然懂得,仪式感从来不是虚无的形式,而是可视化的牵念,是给无形的爱铸造容器;这些鲜花不是礼物,而是沙漏里筛落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在提醒,有些花期等不起明天;每个母亲节都是神明的怜悯——允许我们在沙漏将倾前,把未尽的泪水与眷恋,一朵一朵别在时间的断层上。
母亲枕着花香沉沉睡去时,我忽然领会:所谓仪式感,不过是给注定流逝的时光,一个可以触摸的暂停键。
回程时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子坠在长江两岸。我知道母亲窗前的沙漏仍在静静流淌,但明年春深时,定会有沾着露水的花瓣,穿过四楼的老窗台,准时落进她等待的掌心。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