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张苍水祠今景

　　清人袁枚写过一首《谒岳王墓》，非常有名：“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岳飞是中华民族英雄的象征，他的名气太大了，不光历朝历代封王建庙，连明代作恶多端的锦衣卫衙署都供奉岳飞像，可见鼠辈宵小也求其护佑；于谦同样是世人皆知的民族英雄。正因为有岳飞、于谦的祠墓，西湖的浩渺碧波，在“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内涵之外，多了一份忠烈与厚重。

　　其实西湖有“三杰”，除了岳飞和于谦，还包括明末的张苍水。张苍水是明末最后一位坚持抗清的将领，本名张煌言，字玄著，浙江鄞县人，苍水是他的号。他十六岁以第一名中秀才，二十三岁高中举人，衣袂书香，却豪气尚武。原本前程似锦，孰料生不逢时：大明王朝倾颓欲坠，京城陷落，崇祯自缢；清军铁骑席卷而下，江南半壁，义军云涌。二十六岁的他集师举义于宁波，依附监国的鲁王朱以海，据守浙东及沿海，腥风血雨，惨淡经营，屡败屡战，矢志不渝，旌旄持于手，苦撑十九年。十九年里，他历经艰险：一次作战中被俘，隐于兵士中七昼夜方才脱逃，又重招旧部继续转战；两度因风覆战舰而落水，大难不死；四下长江、三入闽海，屡遭险厄。

　　他最辉煌的时刻是与郑成功联营北伐，一时间舳舻蔽日，饮马长江，攻入崇明、镇江、扬州、芜湖等重镇，南京指日可待。在誓师前，三军缟素遥祭君、国之覆亡，哭声干云霄；张苍水一身孝服，酹酒临江，泪流满面，按剑发誓要让“降幡出石头”！但最终功亏一篑，壮志未酬，“长使英雄泪满襟”！

　　郑成功退据台湾，朱以海病逝，张苍水深感大势已去，复明无望。为避免部下做无谓的牺牲，他遣散部伍，一舟渡海，隐居浙东一无人孤岛，于自建茅屋中整理诗稿，后因叛徒出卖被捕，拒不投降，引颈就义于杭州。

　　我多次到西湖，第一次是1984年的暮春时节，但来寻拜时，张苍水祠尚未对外开放。三十年间，心中耿耿欲肃衣拜谒而未得愿，一直有个郁结的块垒。古人说块垒用酒方可化开，但向往英雄的块垒，用酒怎么能化得开呢？

　　张苍水墓原在南屏山荔子峰下，动乱中连祠一并被毁；如今位于苏堤对面，应是后移至此。暮春江南草长，杂花生树，苏堤人流如堵，笑语笙歌，待趋入张苍水祠墓，竟空无一人。风拂萧树，瑟然岑寂，墓前有博物馆敬献的祭品。墓两侧有陪葬墓，是追随张苍水、同被杀害的参军罗子木、侍从杨冠玉和一位未留下姓名的舟夫。我很早就知晓杨冠玉，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小侍从本可以不死，却执意追随主人而去，满脸稚气的他在临刑前高喊：“公爷（侍从对主人的称谓）我追来了，我也不跪，要学公爷的勇气！”叹哉！他大概不识多少字，没读过几部圣贤书，但耳濡目染张苍水的高标言行，必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杨冠玉在张苍水就义前，目睹了他的从容气魄和忠烈行止。张苍水被押解至宁波时，慷慨激昂放言：“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辜。今日之事，速死而已。”待押解至杭州，有数千百姓自发前来送别，无不痛哭流涕，张苍水一再向百姓揖拜，长叹：“苍水不肖，辜负家乡父老二十年期望！”杨冠玉见到这催人泪下的场面，内心也会为之自豪吧？

　　张苍水被俘后，乘舟行至钱塘江，夜已深，押解的士兵踞坐舟头，唱起苏武的《牧羊歌》。这个士兵或许不是满人，清军下江南，“为王前驱”的多为投降的明军。这凄怆的歌声令张苍水惊醒，他想起汉代苏武出使匈奴，遭扣押拘禁、逼迫投降，苏武持节不从，被发配到冰天雪地的北海十九年。据野史记载，张苍水心潮起伏，走出船舱，对那个士兵说：“你也是有心人，不必担心，我绝不会做降臣！”随后，他以手击打船舷，天地万籁，秋风夜月，歌声与击打声徵羽相和；这歌声不仅凄怆，还激荡着一股慷慨之气，那击打声更如“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般铿锵，在天穹江波间久久回荡。杨冠玉听过苏武牧羊的故事吗？如果听过，那歌声与击打声一定会撞击他的内心。

　　经过优待软化、长期囚禁、京城处斩三种方案的争论，清廷最终慑于张苍水的威望，下令在杭州将他就地斩首，以绝后患。康熙三年（1664）九月初七，张苍水被押赴刑场。更感人的一幕出现了：杭州百姓素缟白帽，携黄纸香烛、清酒糕点，为英雄送最后一程。清兵也敬重他，用一顶竹轿抬他到刑场。须髯飘飞的张苍水着方巾葛衣，纵使镣铐拖曳作响，神色坦然不改，眸光英气逼人。长揖拜谢父老后，行刑的号炮响起，他面向北方，如苍松般屹立，高诵绝命诗：“我年适五九，偏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五九”四十五，是说自己赴死时四十五岁；“九月七”，是不是在说行刑的日期？人生能有几个十九年？这十九年是张苍水最富气质也最成熟的一段年华。成仁取义万事毕，他知道三日前其子已被害于镇江、夫人董氏已病死狱中了吗？家国俱覆，真的是来去无牵挂了吗？秋阳逸人，秋风吹拂，秋阳抚摸着他的脸颊，秋风吹动着他的衣衫，张苍水仰头饮下父老奉上的诀别酒，遥望被“缥缈如带”“江云片片”缭绕中的凤凰山，赞叹一声：“好山色！”面不改色引颈就戮，一时间苍天变色，湖水含悲，英雄去矣！

　　也是在钱塘江上，有个和尚往船舱里扔包着纸的石子，纸上有诗句：“此行莫作黄冠想，静听先生《正气歌》。”张苍水应是心生感慨，吟哦不止。杨冠玉不一定明白这诗的意思，张苍水微笑道：“投诗人乃王炎午的后身。”当年，文天祥被押解到北京软禁，元兵想方设法劝其投降。王炎午写下《生祭文丞相文》，主张文天祥不可投降，必须为国殉死。张苍水感动之下，即写诗表明心志：“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向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诗题《甲辰八月辞故里》，也有说这是在由宁波押解至杭州时所作。前三联可解，尾联则用典，“素车”是灵车，“鸱夷”是皮袋，指忠臣伍子胥因谗自尽，尸体被吴王装进皮袋，投入江中，后化为钱塘江潮神。借用此典，张苍水意在表明自己死后也如伍子胥那般驱动怒涛，英魂不泯。其实他在困隐孤岛写《忆西湖》时，就立下誓言了：“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岳飞谥号“武穆”，于谦谥号“忠肃”，他早已表明要成仁取义，效法英杰，葬骨一席！

　　入祠敬观仰止，出而感慨：今人了解张苍水之为人吗？若我辈面对张苍水的境况，应该如何抉择？张苍水墓前还有章太炎墓，这也是一个有骨气、有气节、有学问的革命家，碑前亦有博物馆的祭献花幛。章太炎先生敬仰张苍水，1897年，他与宋恕、陈虬、陈黻宸等发起“兴浙会”，提出以“刘基、于谦、王阳明、黄宗羲、张苍水五公”为榜样，振兴浙江，并创办《经世报》，作为兴浙会的宣传媒体。

　　但愿浙人及国人，勿忘张苍水！其实，张苍水就义后，留下姓名的和没有留下姓名的人，一直在用实际行动纪念他——宁波纪昌午捐金收尸，杭州张文嘉购棺成殓、朱锡九等人集资购买墓地，宁波万斯大等人将遗体下葬，并将杨冠玉等三人附葬。人们不忘张苍水的遗愿，其墓地与岳王坟南北遥对。很长时间，慑于清廷凶焰，墓地假托王姓，清初黄宗羲寻墓不得，留诗叹息：“夜台不敢留真姓，萍梗还来酹晚鸦。”（《寻张司马墓》）但当地百姓、老部下始终记得他，野史记载张苍水墓前不断有“包麦饭而祭者”“寒食酒浆，春风纸牒，岁时浇奠不绝，而部曲过其墓者，犹闻野哭”；悲怆的哭声，表达了人们对他长久的纪念。直到乾隆帝倡录前朝殉节诸臣，对张苍水等抗清英雄优诏褒扬、建祠旌表时，人们才公开祭奠，张苍水的英名及杨冠玉等三人从此镌碑不朽，千秋勒石！

　　张苍水一生以岳飞为楷模，崇敬有加。九月初七那天凌晨，他起床濡笔抄录用岳飞《满江红》词韵填的两首词，正要送给同被关押的罗子木，忽衙门来人通知刑部公文已到，张苍水从容束结冠带，坐上竹轿，慨然赴死……张苍水未给杨冠玉写诗留念，是不是来不及写？这成了未解之谜。

　　徘徊墓前，沉吟良久，遂吟成《满江红》词一阕，词韵也用张苍水崇敬的岳飞词韵，虔表祭献，呜呼尚飨：

　　哀仰孤忠、入祠内，风云早歇。墓庐草，含悲依旧，风绕凛烈。浩气沛然肝与胆，节贞皎似星和月。慕岳、于，碧血借枝席，思凄切。空遗悢，未曾雪；每卧尝，心难灭。会舳舻，只惜龙蟠终缺。廿六岁扬驱虏剑，十九年洒浙东血。“好山色”，绝唱动人寰，裂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