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五十多年前,我弟弟在青海油田当修井工,风沙戈壁,一年四季,难得有几回可怜巴巴的肉吃,想让我买点儿腊肠寄去。要生腊肠,可以存放好长时间,慢慢吃,解点儿馋,让难得的肉味儿拉长点儿日子,度过漫长荒寥的四季。可那时买肉要肉票,买腊肠也得要肉票,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家里只有我和老母亲两人,能买多少腊肠呢?
没辙,那天晚上,我到黄德智家找到他。他家住草厂三条,我家住西打磨厂,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胡同,很近。我们两人是发小儿,有着从小摸爬滚打中建立起来的友谊,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去北大荒修地球,他留北京在肉联厂炸丸子,一直联系不断。想他那时已经从一间屋子大的那口炸丸子的大锅里熬了出来,当上了熟肉制作车间的车间主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怎么也得想办法帮我买点儿腊肠。他听我说完,望着我,半天没有说话。反正我把皮球生生地踢给了他。
过了两天,他下班没有回家,直接到我家找我,递给我一张他写好的条子,指着上面的人名和电话,让我明天到朝阳门外菜市场找这个人,说和人家已经联系,说妥了,可以卖给我五斤生腊肠。
第二天,我请假早早去了朝阳门外菜市场。菜市场还没开门营业,里面很清静,我找到这个人,是个女的,年龄不大,胖乎乎的,正蹲在地上,撅着屁股,弓着身,和几个姑娘忙乎着出黑板报。地上摊着一块挺大的黑板和一盒彩色粉笔。我只好等她出完黑板报再买腊肠。站在一旁看,觉得她们写的字画的画不好看,想自己读中学的时候,当过宣传委员,班上和学校的黑板报,都是我负责出,写呀画的,比她们强,便毛遂自荐对她说:我来帮你写吧!
好啊!她很高兴地站起身来,把粉笔和一张稿纸递给了我。我自以为是地把稿子抄在黑板上,又龙飞凤舞地画上报头,添上尾花,充当了一回大尾巴鹰,获得她们一致好评,纷纷说:到底是老高三的!她带我去买腊肠,一高兴,多卖给我几斤。
以后,我买腊肠,迈过了黄德智,直接到朝阳门外菜市场找她。那几年,我弟弟在青海戈壁滩上,没断了腊肠吃。
几年之后,黄德智结婚,新房就在草厂三条的小屋里。新娘,居然就是朝阳门外菜市场的她。
一晃,我们都结婚成家有了孩子。一晃,我们都老了。虽然我们都早已搬家,越搬越远,却总还能相见叙旧,毕竟是七十一年的交情,那是脚底下走出来的泡,是这么多年的日子走出来的,已经结成了脚下的老茧,不是美人痣,可以瞬间点上眉头。一杯清茶,两鬓白发,满天星斗,遥远的往事,往往会不请自来,如潮翻涌。我曾经对黄德智和他妻子多次讲过这桩往事,他们听后都哈哈大笑,然后摇头否认说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是我瞎编的。
我问他妻子:当时你是不是在朝外菜市场上班?她点头说是啊!我又问黄德智:你是不是写了张条子,让我到朝外菜市场找人买腊肠?他也只好点头。我说:这不结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是想做好事不留名怎么着?他们两人听后又哈哈大笑。
最后,黄德智说:那时我刚当车间主任,胆子小,其实批张条子,让我们管业务的,直接从我们肉联厂给你点儿腊肠拿走就得了。厂里的头头找我白给别人的腊肠还少了?
这回轮到我哈哈大笑,对他说:胆小就对了,胆大你就折进去了!遥远的往事,即使那样有些无奈,有些哀婉,甚至悲催,在我们的笑声中,也变得那样温馨,值得一次次细说,一次次自嘲,一次次质疑,一次次咀嚼,一次次回忆。很久没吃黄德智他们肉联厂生产的腊肠了。可惜,肉联厂早关张了,地皮也都早被卖掉,盖起一片楼房了。想吃那腊肠,也吃不到了。
那腊肠很好吃。
原标题:《肖复兴:腊肠帖》
栏目编辑:史佳林 文字编辑:王瑜明
来源:作者: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