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光明日报
李娜/绘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最近一段时间,“语言通胀”受到关注。网友评论,“宝”只是“你好”,“亲爱的”只是“你”,“爱你”只是“感谢”……不难发现,这些例子有一些共性,即同一个形式表达的意义越来越少;或同一个意义需要越来越多的形式来表达。如果拿分数打个比方,意义是分子,形式是分母;那么,分母不变、分子变小,分子不变、分母变大,都意味着同一形式所表达的意义减弱了。其实,这种“语言通胀”现象并非新鲜事,历史上早已有之。语言随社会发展而持续更新,正是语言具有生命力的表现。
旧调新弹
“语言通胀”不是一个新鲜话题。2021年,有媒体就发表了题为《动辄多字叠用,是“语义磨损’还是‘语言通货膨胀”?》的文章;此后也陆续有关于“语言通货膨胀”等相关文章见诸报端。
纵观汉语史,“语言通胀”现象早有端倪。那些“语言通胀”的例子,在汉语中大多有类似表达。比如,网友喜用重叠,“嗯嗯”“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太太太太”等,因为汉语本来就有重叠手段,形容词(“干干净净”)、量词(“一首首曲儿”),甚至标点符号(多个感叹号或问号)均可重叠表示更多。网友喜欢夸张的表达,把各种极致情绪形容为“九死一生”,因为“死”本身就有“程度达到极点”的意思,如“笑死了”“高兴死了”都不是真的死了。网友喜欢把各种好的人或物神化,如“女神”“小仙女”“神仙好物”等,因为“神”本来就有“特别高超或出奇”的意思,如“这事真是越说越神了”。
就算放眼世界语言,这也不是一个新鲜话题。据国外书籍词频统计器(Books Ngram Viewer)统计,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出现了“语言通胀”(language inflation)一词。进入新世纪,“语言通胀”仍时不时引起大家的讨论。英国麦克米伦词典的编辑斯坦·凯里(Stan Carey)曾写过一篇题为《语言通胀真的酷炫极了吗》(Is linguistic inflation insanely awesome?)的文章,提到的例子如:epic(史诗)和brilliant(聪颖的)表达的意思越来越弱化了,awesome(极好的)和totally(完全地)形容的程度似乎降低了。斯坦·凯里说:“这是因为我们迫切想要赋予语言以力量和意义,因此使用夸张手法来吸引人们的注意,而夸张的术语逐渐变得正常化。”
很多学科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德国汉学家和语言学家甲柏连孜(Georg von der Gabelentz)首次使用“漂白”的隐喻来说明这类现象就像“更鲜艳的新色彩覆盖了漂白的旧色彩”。社会学家李安宅先生指出,“币制是交换财富的手段,语言是表达思想和情感的媒介;如同制币与其背后财富的不匹配而生的通胀,语言和语言背后的思想、情感的不匹配,就是语言的通胀。”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在《中国文法要略》中提到了一些表示程度的副词,如“很、怪、太”,并说:“一切表高度的词语,用久了就都失去锋芒。”比如,“很”在很多情况下并不表示程度很高,而是在形容词作谓语时必须添加这个标记,否则说起来不够自然(如“这个人漂亮”)。与“失去锋芒”类似的一个说法是“磨损”,就好像零部件因使用而失去了原有的功能。
流变新象
尽管这类现象在语言中并不稀奇,在语言学中也能得到解释,但它在当下确实出现了一些新的特征。
第一,变化速率越来越快。横向传播方面,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使得新的夸张表达能够迅速在不同群体间扩散。例如,“家人”在论坛或社区中表示“朋友”之义,由于自带亲切感和归属感,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开来,成为常见的网络流行语。再如,“绝绝子”短时间内风靡网络,被评为“2021年度十大网络用语”。纵向演变方面,“语言通胀”的周期缩短,曾经流行的词语如“给力”很快被更夸张的表达如“奥利给”所取代,反映了语言更新换代的加速。横向传播和纵向变化就像硬币的两面,共同促进了语言的动态更新。
第二,语体界限愈加模糊。汉语本就有“大词小用”这种移就修辞,比如,“猫咪知道自己犯错,畏罪潜逃了”。如今,这种语体跨用的现象更多了。比如,一些标题中出现了“最牛”“最美”等流行词,网民则创造出了“十动然拒”“不明觉厉”等网络用语,相互之间常以“甚好”、“此言差矣”、黛玉体、甄嬛体完成社交。媒体、网民在语体风格上已形成混杂交织的景观。
第三,“语言通胀”的范围更加广泛。当代“语言通胀”已突破文字维度,表情包、语音条、短视频等全媒体要素共同构成复合通胀体系。在社交媒体中,单纯用文字这一种形式似乎已不足以承载情绪、情感或吸引注意力,人们越来越多地依赖表情包传递情绪,语音条强化语气,短视频则通过夸张表演放大表达。这些非文字形式同样面临通胀:一个表情包用多了便失去新奇感,语音条需更长时间或更高分贝才能显效,短视频则需更戏剧化的内容来维持关注,最终形成多维度的“语言通胀”现象。
破忧立新
“语言通胀”引发了诸多担忧。如果同一个形式表示的意义越来越少,那么会不会最终意义变为零?比如,“宝宝”“哈”演化到没有意义。如果同一个意义需要越来越多的形式来表示,那么句子是否会变得无限长?比如,需要用无限个“哈”(“哈∞”);或者说,语言形式是否会被耗尽?现在把所有女性称之为“美女”,把美女之美形容为“神仙颜值”了,那以后呢?还有,过去的语言形式的意义持续减弱,个人是否会在旧形式与新形式之间无所适从,从而跌入“文字失语”的陷阱?而从整个语言社群来讲,一些在形式和内容上极致夸张的表达,逐渐挤占了过去的语言表达,是否会导致语言逐渐趋于贫乏?
此外,也有学者担心,任凭语言形式或意义无原则变化,就是放任语言文字的不规范发展,这尤其会对青少年产生影响。他们发现,网络语言与书本语言大相径庭、青年语言与父辈语言相差甚远,因而可能在阅读白话文或者与父母交流时出现障碍或误解。
面对种种忧虑,我们不必止步于叹息,因为语言如同奔跑的旅人,总在变化中寻找新生。以下这几个方面,兴许对大家认识、理解和应对“语言通胀”有所助益。
首先,认识到语言存在空间变异和时间差异。很多“语言通胀”的例子出现于互联网,具有口语化、非正式的特征,因此与书本中的文雅语言各得其所、互不冲突。此外,这类语言表达主要是年轻人在使用,因此在长辈面前要不用或慎用,也不能以当代意义来理解现代白话文甚至古代文言文。认识到这一点可以让我们养成同理之心和历史思维。
其次,理性认识语言、思维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语言不仅承载着思维,进而承载着世界;而且影响着思维,进而塑造着世界。面对部分“语言通胀”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们应当从语言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回归到语言背后真实的内心和世界,重新体验周围世界的种种神奇,而非简单地被语言潮流所左右。
再次,拿回语言创造的主动权。自然语言从来不是一两个人创造的。每个人所要传达的信息和情绪都是独特的,我们固然要依赖于语言系统中已有的形式,偶尔也无法戒除使用网络语言的诱惑,但是在表达时要随时体会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反思已有的表达是否足够,尤其是能否让别人领会自己的意图。如果不能,可以创造更好的表达,为语言的良性发展添砖加瓦。
最后,笔者以一个隐喻结束全文,这就是——跑步机!认知科学家和语言学家史蒂芬·平克(Stephen Pinker)提出了“委婉语跑步机”(euphemism treadmill)的说法:我们一直在使用委婉语指称禁忌现象,但使用得多了就不再委婉了,于是我们又发明出更多的委婉语,这个过程持续进行,就好像在跑步机上一样。这可以解释很多禁忌之事都有很多委婉说法。“语言通胀”同理:我们为了实现某种交际目的,发明出新的语言表达,但是随着这个表达被扩散或传播,其创新性就减少或者消失了,而这又驱使人们做出更多的创新。语言为了适应环境而持续更新,证明了语言尚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只有那些已死或濒死的语言才会一成不变、故步自封。由此可见,语言正是在这种持续的自我更新中保持生机,我们应以更加积极的态度面对这种“语言通胀”现象。
(作者:杨旭,系武汉大学文学院特聘副研究员、中国语情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研究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