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著
二十一年前,一群造假者,就让他们梅家几乎败了家。
那是宣统二年,金融风潮席卷了上海,上海的银号出现危机,就从北京、天津调拨银两充实上海,不想却引发了北京、天津的银号因周转失灵而纷纷关张。母亲催梅从云赶紧去银号,说什么也要把家里存的五千两银子兑出来,哪怕银子成色不足也好。
当梅从云带着银票赶往银号的时候,银号门口的挤兑潮已经汹涌澎湃,以梅从云的瘦弱身子骨儿,只能勉强挤进去。人潮如浪,涌过来,又涌过去,他的身体只能在人潮中随波逐流,连他的喊叫声都被湮没了。最后梅从云的衣服被撕烂了,脸上也划出了血道子,人被推搡到地上,结果连那家银号的大门都没挤进去。
梅从云年轻力壮,又穿着厚厚的棉衣,所以没受重伤,但也摔得生疼。他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目光空洞而茫然。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话,意思是,他有办法兑到现银,只是“手续费”高点,一千两银票只兑六百两现银,问他要不要。梅从云问,太黑了吧,八百两成不成?
对方苦着脸摇了摇头。
梅从云又问,那七百两,七百两怎么样?
对方为难地说,现在朝廷在打仗,到处都缺银两,能兑到六百两已经不错了,回头我们掌柜的再拿你的银票去兑,一千两也兑不到一千两,只能赚你一点点,赚的是风险钱,搞不好血本无归。你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梅从云定了定神,心想他家掌柜兴许是有过硬的靠山,兑得出银子,虽心中有疑,但有病乱投医,还是跟他去了。
陌生人引他上了台阶,走进了内堂,看见账房先生在柜台噼里啪啦地拨算盘,在他的肘边,摞着厚厚的一沓银票,看来都是他们购进的银票。门口则停着许多洋车,有人往洋车上搬箱子,看来生意还是蛮兴隆的,自己这点钱根本算不上什么。那个陌生人跟账房先生打了招呼,让梅从云把银票交给他,账房先生端详了一番,点了点头,把银票收好,叫伙计把白银搬到厅堂里,请梅从云验银。
银票上五千两银子,梅从云兑了三千两“现银”。三千两着实不老少,满满地装了几大箱子。梅从云心想,虽然少了两千两,但说不定再晚点,连一千两也兑不出来了。三千两虽然不够多,却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啊!他载着这几只大箱子欢天喜地地回了家。母亲叫他拿出一锭银子给她看,他就把一锭银子呈给母亲,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托在手里掂一掂,突然就眼睛一翻,背过气去了。
待母亲在床上慢慢醒转,她才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地对孩子说,从云啊从云,别人叫你“梅傻子”我还不服气呢,今儿个真是给说中了。你拿回来的银子,里面掺了假,十两银子里,至少掺了八九钱的铜和铝,银锭上盖的印记,也是假的。梅从云大惊失色,想了想,说,那银号场面很大,很排场,而且是坐商,不是行商,不像是骗子。母亲说,不像骗子才是骗子,有些骗子就用排场来蒙人,你看到的排场,都是在演戏!梅从云“啊”了一声,然后不服气地说,我找他们去!母亲说,晚了,你现在找他们,他们能认吗?梅从云说,那我告他们!母亲说,到哪儿去告啊?现在官府哪里还有心思管咱家的事?再者说了,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凭什么去告?
母亲的一席话,让梅从云无地自容。他恨自己,恨自己竟如此没用,恨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奸商,恨那些造假的人。后来他喜好上古物,对造假之人更是恨之入骨,一辈子势不两立。(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