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昱华
《在工厂梦不到工厂》张赛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单读/铸刻文化
一个在机器旁走神的工人,想对世界说点什么,想做一些工作之外的事情,于是,他拿起了笔,记录下了自己的观察与思考。笔墨之间,是“要闻闻花香,要晒晒太阳”的直接与坦然。
2003年,初中毕业的张赛离开河南老家南下打工。这些年来,他先后做过工人、保安、快递员、外卖员……2021年底,迫于房贷压力,张赛重新回到了以前待过的一家卫生巾厂做普通工人。在这段时间里,他用自己的笔触记录下工厂里的日常,思考着自己作为人的存在与尊严,这些观察与思考集中在一本名为《在工厂梦不到工厂》的非虚构作品之中,向我们展示了他以及工友们的故事。
张赛写道:“在机器面前,我总感到我的弱小。这个岗位需要一个叫副手的人,而不是一个叫张赛的人。此岗位并非非我莫属,并非没有我便失去生机与色彩,更并非有一天会有人因为我的离去伤心。”人们对于“进厂打工”总有一种恐惧,仿佛一旦进厂,人生便将就此一蹶不振,但鲜有人能说得清这种恐惧因何而来。是社会地位的低下?是工作强度的重压?是与旧日关系的剥离?似乎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但张赛身处工厂之中,他的视角提供了一个回答:工厂之中的工人们,每天都时时刻刻地面临“存在”的危机。当我们提及工厂及其生产模式对于人的异化时,脑中浮现的往往是抽象的、泛化的情景,但张赛却用一个很小的细节就揭示了这种异化的具体形态——工厂之中不存在“工人”“蓝领”“制造者”或是别的什么身份,存在的只有“开机的”“包装的”“打杂的”……这样的称呼,维系着工厂的高速生产,令管理者与产线上的其他人能够快速地锁定一个岗位,锁定生产链上的每一环,但其中不存在着对于“人”的关怀,而更像是一种抽象的对于生产力的崇拜。
这种崇拜的浸染力并不局限于直接从中受益的工厂所有者,而是如同染缸一般,为工厂里的所有人染上同样的想法。张赛回忆,曾有一次,他因定错了闹钟而迟到,整条生产线等了他半个小时,没有人指责他,但那种羞耻感却持续了很长时间。不光是工厂主不愿产线停下,就连工人也不例外,许多工伤正是因此而来。张赛认为,“工伤”是一种系统性的伤害,是工厂对人长期伤害直接具体的表现,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人”才会因为责任的牵连与划分得到关注。
这种浸染的另一重体现,便是一种对于“懒惰”的鄙夷。张赛所在的厂子,每个月有两天请假的机会。然而,工人们若想休这两天假期,总要编造出拙劣却又足够充分的理由;倘若理由不够充分,便必然会遭人鄙夷,被视为懒惰之人——即便这两天本就是他们应得的权利。而脱离这个系统的唯一办法就是辞职,每一年都有大量工人受不了这种艰辛,尝试逃离这个系统。然而,“逃离”本身也成为了需要理由的存在,需要“家中有事”“父母生病”这样的借口,甚至需要表现自己对于工厂与汗水的热爱,以显示自己并非懒惰之人。而其中的大多数,又往往在生活的重压之下,重新“回归”于系统之内。
张赛正是这样一个多次“逃离”又再度“回归”的打工者。他回忆道,在他从事快递员、外卖员等行业的时候,他曾多次梦到自己在工厂里的生活;但当他真正重回工厂以后,这样的梦就不再出现了。这正是书名的由来,也从侧面向我们讲述了一个现代性的工业童话,一个关于打工人的自我定位与苟且的故事。
当身处前现代的田野之中时,诗人们用笔墨歌颂工厂的烟囱、齿轮的交错与机器的轰鸣;当他们身处现代的工厂中时,同样以笔墨怀念碧绿的田野、澄澈的天空与呼啸的风声。这两者并不冲突,我们可以从中提取出的共同意象,那就是对当下生活的反抗与对美好生活的热切向往。“工厂”属于现代性的童话,这种童话的内核是生产力的发展,其所承载的美好愿望,乃是这种发展惠及人们,令他们脱离贫困的生活状态;“田野”属于对前现代的幻想,这种幻想所蕴含的,是人们对于主体性的渴求与对自由的向往。
“主体性”是张赛隐藏在书中的一条暗线,是一种为了避免被同化为流水线上的相似面孔的反抗。他记录了一个被称为“白公子”的工人,即使在工厂这个嘈杂闷热的环境里,他还是坚持自身的熨帖整洁,因此被冠上了这样的称号。“白公子”不像其他的工人那样,会用各种拙劣的借口去请那一个月两天的假期,而是坦率地说自己需要放松,踏上自行车,去超市买一瓶酱油,为自己做一道晚餐。
“白公子”无疑是拒绝被工厂同化的典型人物,却无疑也是工厂中的异类。更多的人,却是像作者张赛一样,将这种抗拒隐藏起来,做着一种消极的抵抗——“工厂赠我以噪音、灰尘、劳累,我还之以走神、记录、冷眼。”张赛维系自身主体性的方式是阅读与写作,他会在机台的边缘走神,记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来的几个词汇,趁着上厕所的“摸鱼”空当,连词成句,连句成段,最终成为我们所看到的这本书。
这不是一种对于工厂的批判,而是一个人在承担无奈而又必须接受的生活时的思考,是于生活的苟且之中寻求希望与可能性的结果。文字不仅是张赛的避难所或心灵的避风港,他从中找到了更加重要的东西——自我的实现。同样地,他也希望能借这一本书实现与读者、与世界的交流。我想,书中的一个章节名,正是他心灵的写照——“一个工人决定去做更多”。他是成功还是失败了呢?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