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内蒙古日报
□阿尼苏
客车在新客运站门口稍作停留后继续行驶。39岁的我,像个老者似地看着车窗外的景物,一时忘了时间。
“旧客运站到了!”客车缓缓停在了路边。
24年前的夏夜,我站在旧客运站门口的报刊亭外,胆怯地抓起公用电话的听筒又放了回去。我终是没有拨通赛罕村的电话。萨仁额吉若是接到我的电话,肯定驾着马车,通过群山的轮廓辨认着方向,赶到阿古拉村,把我的离别之意传达给辍学在家的乌尼日。乌尼日若是得到消息,是将我送给她的勒勒车模型摔得粉碎,还是穿上那件漂亮的淡紫色蒙古袍,骑上那匹载着我们童年梦境的黄骠马,不顾路途艰险,一口气跑来?这些我不得而知。我从报刊亭买了本杂志,里面有我给乌尼日写的诗,一首离别的诗。我要去读高中了。我憧憬着未来,踏上了末班车。
我想着往事,背包前行。我准确地找到了曾经住过的旅店。“这可是以前的牧人旅店?”我望着“新牧人旅店”五个大字问老板。聊过几句后,老板似乎认出了我。他匆匆扫过我的身份证,怎么也不要住宿费。当我刚收拾好行李,他就端着熟食和二锅头进来了……
翌日清晨,老板往我包里塞了一袋风干肉和一瓶酒,告诉我最近没有开往赛罕村的车。
我走出西镇,越过西边的山坡,望见了天边的山峦。山峦是我妻子的精神寄托。我30岁那年的夏夜,暴雨如注的城市街角,我与娜米雅相拥而泣,那是我在城市打拼的第五个年头。我们在郊外租了一间20平方米的平房。
娜米雅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后来我成了一名记者。我们在城里有了楼房,还有了可爱的宝宝。“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娜米雅说。于是,尘封已久的乌尼日突然出现了。
“为什么叫乌尼日?”
妻子听完我的诉说后沉默了,她的眼泪落在孩子娇嫩的脸上。“还是换一个名字吧。”我把妻子和孩子搂进怀里。“就叫乌尼日!”妻子的拳头轻轻打在我肩头。我把襁褓中的孩子抱在胸前,仔细端详她柔弱的眉眼,长得真像远在天边的那个女孩。
“阿爸,阿爸!”女儿用奶酪一样柔软的手拉着我的裤脚喊。“快去找你的乌尼日吧!”妻子懒懒地躺在公园的草地上。她的身体已经逐渐丰满,再不是曾经瘦弱无助的样子。而我还在心里深情地低吟着思念草原的长调。“开什么玩笑?”“我已经有了阻挡风雨的体魄,你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不回来都行呢!”妻子咯咯笑着搂住了我的手臂……
那个曾经将挖好的药材“防风”装入袋子,与乌尼日偷偷同骑一匹黄骠马赶来赛罕村换钱的我,终于来到了赛罕村。24年了,它依然还是老样子。黄骠马被我和乌尼日折腾得气喘吁吁,我们却毫不知情,乐此不疲地踢着马肚子。
半道上我吃着风干肉,喝着酒。昨夜的酒精在体内荡然无存,新酒使我兴奋,赶牛的一位老人投来亲切的目光。“小伙子,找谁啊?”“我找萨仁额吉。”“她搬到果园那边了。”
果园门口,一棵老柳树的影子里坐着萨仁额吉。她眯着眼睛看我。“萨仁额吉,我是温都苏。”萨仁额吉粗糙的双手在我脸上摩挲了一会儿,眼里有了泪水。她把我领进了土房,颤巍巍地要给我熬奶茶。“米尼呼(我的儿子),我已经50年没见到你了,你是不是50岁了?不!你跟乌尼日一样大,她今年18岁,你今年也18岁。”
我望着苍白的墙壁发呆。
“米尼呼,你快去找乌尼日吧,我给你套上马车,她知道你来了会高兴坏的。”萨仁额吉拉着我走出屋子,四处寻找不存在的马车。“额吉,我已经找到马车啦,这就去。”“好好好,快去吧!”
当我走到通拉嘎河边时,一个骑着枣红马的男孩赶了过来。“我没有见过你呢,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枣红马低头饮着河水。“我要去阿古拉村,找一个叫乌尼日的女人。”“跟我走吧。”男孩领着我从浅流渡过了河。
男孩在土路边的草地上牵着马走,时不时问我奇怪的问题。绕过一座山,曾经的小山出现了,曾经的村子出现了……
男孩把我领进一个大院。红砖房里的土炕上两个小女孩正在堆着积木。她们看到男孩后,一个咧着嘴笑,一个歪着嘴哭。我倒在炕上,进入了梦境。在梦里,我骑上黄骠马,狂奔在阿古拉草原,恍惚间我变成了这匹马,在草原上驰骋。
“额吉,有个叔叔找你呢。”我隐约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我被一团淡紫色的光芒唤醒,两个小女孩枕着我两边的胳膊睡着了。我用力眨了眨眼睛。
“温都苏,米尼呼,快去烧壶水,叔叔发烧了。”我想坐起身却没了气力,我听到男孩跑出屋子打水的声音。
伴着几声咳嗽,我从灯光中看到了一个人。我身上盖着被子,额头上敷着毛巾。“你醒了?”“我是……”“你可能太累了,先睡一觉吧。”
我怎能再次入睡呢,久违的情愫在我内心深处激荡着火花,星星点点的火花撞击我的心门。离别24年的乌尼日,三个孩子的额吉,依然在阿古拉草原上生活。我走了24年的路,再次来到她面前,她却从未离开过这里。她的第一个孩子叫温都苏,男孩子眉宇间透着我当年的样子。
夜里,我睡在西屋。我听到了东屋的说话声。“还记得额吉给你讲过的那个骑黄骠马的男人吗?”“记得呢,他离开草原去了大城市。”“后来他在城里念了高中和大学,还在城里有了工作……”
夏虫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曾经烦透喧闹的我,总是一次次半夜起身走入黑暗,直到娜米雅的出现,她从黑夜把我拉回到温暖的家,即使我事业上不如意,醉醺醺地回到家,她还会把我扶上床,为我脱掉沉重的皮鞋。有一次,我因为在工作中出现严重差错,成天垂头丧气,是娜米雅把我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翌日,阿古拉草原上刮起了大风。乌尼日的丈夫巴图赶着马车回来了,而我正骑着枣红马在草原上肆意游荡。“这不是我的安达温都苏吗?”
……
乌尼日细心地照顾着憨厚的巴图,言语和行动充满着爱意。乌尼日依旧那么美,伴着巴图的琴声,她唱着动人的长调,歌声回荡在天地间。我在心里喊起来,“娜米雅,快来听听这个歌声,这不也是你的歌声吗?”
岁月淘洗着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将来还会淘洗四个孩子。我并不是为爱情而来的,24年前的离别是不是爱情的萌芽,我不得而知。这次出门,我会如释重负,这一点娜米雅心知肚明。见到了乌尼日,我更无法失去娜米雅了。尽管我当年雕刻的勒勒车跟那期杂志静静地躺在乌尼日的玻璃柜里,但我知道,那不是爱情。乌尼日有草原女人所有的优点,她不会把惆怅带给别人,她会深深地祝福生命里的相遇。这是阿古拉草原带给我们的深层认知。这个认知同样留在巴图的心上。这个憨厚的男人也把无限的柔情献给了他的女人。
巴图牧羊时不小心摔下马,胳膊脱臼,我到达阿古拉村的第二天,他刚从西镇整骨医院回来。
剪羊毛季节快过去了,巴图的羊群还没来得及剪毛。巴图把羊群赶到栅栏里,长长的电线从家里延伸到羊圈。巴图的速度很快,他盘腿坐在一块羊毡上,将绵羊放倒在前,用电推子迅速推毛。我和小温都苏不停地将羊毛装入编织袋。乌尼日领着两个女孩子,在屋前屋后忙碌着。
两天的时间,几十只羊脱去了厚重的羊毛。“你呀,还和以前一样,瘦得跟脱毛的羊似的。”乌尼日指着我说,巴图和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巴图借来一辆拖拉机,我们把一袋袋羊毛装入车厢,赶往西镇收购站。“入秋后再卖些羊,过年的钱和孩子读书的钱就有了,我最羡慕你了,能去大城市生活,将来小温都苏长大了,也让他出去闯荡闯荡。”巴图的声音回荡在草原上。
路过萨仁额吉的家,巴图留下几百块钱。萨仁额吉说的话已经没有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巴图,快去找乌尼日,她是好姑娘。”“好的萨仁额吉,我这就去。”巴图听着我们的对话,向我投来憨憨的笑容。
到了西镇,巴图请我打了一会儿台球,还带我去看了几辆二手摩托车。我给孩子们买了些玩具。
夜里,乌尼日炖好了羊肉,烫好了奶酒,熬好了奶茶。我们六个人沿着炕桌坐好,开始消磨夏夜。乌尼日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红晕,淡紫色的蒙古袍衬托出一张只有阿古拉草原才有的温柔的脸。乌尼日的歌声响起来,她清澈的大眼睛,长期在朴实生活中磨砺出来的皮肤和神态,仿佛诉说着草原的往事。
这双眼睛也是娜米雅的眼睛,她在雨夜里彷徨时的眼睛,那是草原带给她的透明的眼睛。她深深懂得,我来阿古拉草原,寻找乌尼日一家,不是为了完成什么心愿,而是重新衔接我生命里几乎要断裂的情感。我们是风中的马驹,低头饮水时撞在一起,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广阔的自己。
我在阿古拉草原、在乌尼日家照了很多照片。
萨仁额吉的眼睛去年就看不清了,乌尼日近期打算把萨仁额吉接过来。
我想说些什么,要开口时,乌尼日马上调转话头。“以后我们有机会就去城里看你和娜米雅,还有可爱的小乌尼日。”当我想再次开口时,巴图牵来了一匹黄骠马。“你到了西镇后,就调转一下马头,在它脊背上轻轻拍一拍,它就会自己跑回来。”
“你们一定要来我家呀!”骑上马背,我不停地重复着。
小温都苏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两个小女孩躲到了巴图后面不肯出来了。
狂风停歇后的阿古拉草原变得格外宁静。黄骠马驮着从时间裂缝里走出来的我,骄傲地跑起来了。天下起小雨,也许,告别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情感,告别会像闪电一样重重地落在人的心上,然后化作亘古的风,吹拂苍茫大地。
“乌尼日,谢谢你!娜米雅,谢谢你!”我把最深情的语言说给黄骠马,黄骠马水晶般的眼睛里流淌着珍珠般的泪水。草原和城市,乌尼日和娜米雅,巴图和我,我和我自己,还有我们的下一代,也许在河边吹着野风,也许在大厦吃着汉堡。无论怎样,只要我们见到大草原,就能望见彼此,望见自己。
快到西镇时,我在一条溪水里饮马,小雨停停歇歇,一片迷离的景象。从此,我将带着激荡的心,重新回归我的生活。
黄骠马奔向草原,它将从此离我而去。我看着它的背影,嘲笑自己,明明是我离它而去,它什么时候离开过我呢?
上一篇:成都燃气举办高管接待日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