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海慧
只看文字,你无法想象口袋书《气呼呼的小词典》的作者不是中国人。太纯熟、太精准、太自然、太从容,放在中国写作者中,也是令人击节的一流文字。然而,老安(Andrea Cavazzuti)确乎是一个意大利人,一个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意大利人。这本意大利人的中国纪事,其实是一个异国艺术家对中国的旁观与融入。
小词典是老安摄影生涯的副产品,自由和随性是它的突出特点。因为写作时未以发表为目的,所以话题零散随意,内容无所不包,篇幅长短不拘,写法随行随止。这也是老安以词条形式构成小词典式随笔的原因。
看老安
小词典形式足够新颖,但与词典挂钩,哪怕小,也自带些许严肃。一个修饰词“气呼呼”,顿显孩子气的生动。小词典序言作者李静说:老安人格里存在貌似对立的双方,“超越的孩童老安和入世的人文主义者老安”。的确,这两个老安隐身在文字背后,一忽儿彼此拉扯,一忽儿挽手言欢。
孩童老安给了作者清澈的眼睛、不泯的好奇心和仗剑走天涯的自由梦想。从“文学”词条记录的从小逃家、想体验各种各样活法,到“开头”词条展现的独自踏上中国土地的孤勇,从“习惯”词条宣告自己一辈子在跟习惯搏斗,再到“观看”词条“我怀念那种不断发现、走错路也无所谓、不期而遇的感觉”的感怀,一个始终怀着赤子之心、渴望探索未知世界的孩童老安形象赫然而立。意味着稳定秩序的成人世界从来不是老安心之所向,在他这里,好玩儿是一件重要、体面的事情。他风轻云淡的谈笑显示出一种坚定:自由比生存更重要。
对自由的向往是孩童的本能,也是经过教育和见识加持的价值观。事实上,老安在“创世”词条中赞美的刘小东画笔下的自由人世界,恰是理性过滤后的人文主义者的向往。这个温和的人文主义者,对人,无差别地满怀理解、尊重和悲悯;对事,则有分寸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和评判。仅以“小偷”词条为例,对偷窃过自己家的同村小偷,老安不但不追究,还接受为其儿子婚礼录像的要求;得知小偷儿子被害,看到小偷已变成了眼神发空的拾荒者,他说:“我愈发觉得我当年的损失确实微乎其微。”这道人性的光芒温暖中带着疼痛,是老安式节制的关怀与表达。尽管老安尽量隐匿自己,但丈量世界的广度、观察人间的锐度、体验不同文化的深度,都不可避免地让他在看问题时产生比对和反思,尤其当他持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拒绝规条并死守独立”时。对人类文明进程中一切有悖于这一标准的现象,老安都会给予质疑和批评。不过,这种批评往往是提出问题、抛下话头。这与他感兴趣的只是发现而无意于理论有关,他的文字也因此显出内在的温和与宽厚。
看中国
老安说,“观看是我这辈子的主题”。看什么?除了少部分看意大利,大多在看中国。
因为身处改革开放时代发展巨变的中国,小词典自然记录了中国的变化。借老安的眼睛,我们看到的时代景观有冷有暖,有喜有忧。“世俗”是对中国社会的点断式素描,时代变化经由时装、环保、红酒咖啡、小汽车、艺术潮流、外籍人身份等展现,旧规则已不适用、新规则尚未建立的挑战,效仿跟风的笨拙可爱……一组组世俗生活景观活化在老安笔下。“城镇化”是经济为本还是以人为本?模式化发展导致城镇个性消失,独生子女大概是最孤独的人群,网络作为替代品虚拟了现实……老安提出问题,并不给答案。透过“病”“墙”“素质”“栏杆”“鸣笛”“机器”“老师”“汇款”等词条,老安眼见四十余年中国社会发展变化和日常生活中的欢欣与矛盾:发展中国家历史文化传统的保护和现代化进程中的后发优势,基础设施建设与国民素质提高,保守与创新,效率与审美,先锋与通俗……面对混乱中的生气和秩序中的刻板,老安目光关切处总是滚滚热肠。就这样,老安用一个个词条,将转瞬即逝的临时变为永久,完成了对改革开放时代中国的历史化记录。
这份历史记录中,也有老安对交好的中国文学家、艺术家的惊鸿一瞥。阿城、王小波、林兆华、刘小东、崔健、彭磊、卢悦……虽不事铺陈,他依然让我们看到了这个群落独立、随性、从容的艺术观和生活形态。甚至,他还专门写到被艺术熏陶和改造了的黑车司机老金,艺术与普通人的关系既畅达又崎岖。
作为来自西方的“他者”,老安观看中国的视角是平视、直视。就像摄影时喜欢用接近于肉眼视野的镜头,老安希望尽量以真实、真诚的文化态度面对他的书写对象。在“故事”“主题”“元数据”等词条中,他明确表示自己的摄影作品没有什么故事,也不想被主题绑架,甚至于想在脑中删除地名、人名、事情经过等元数据。这就是老安的叙事视角和艺术观念:抖落一切附加元素,不夸大、不矫饰,尽量还原触动观看者的瞬间印象。至于具体而微的东西,由接受者自己去体味。所以,他的作品总似良朋话旧,没有侵犯,没有煽情,只有亲切和真实。当然,还有趣味。
看趣味
说到趣味,这可真是老安文字的一大特点。小词典的每一个词条都散步似的气定神闲,内里都透着雍容幽默。无论故事本身还是叙事技巧,或引来会心一笑,或竟至令人喷饭。整本小词典读下来,读者必咯咯呵呵哈哈不断。
不妨举两个例子。“海军”词条回忆1981年在沙子口无意拍了海军基地而被关在小房间一段:围观外国人的村民蜂拥而至,小窗口黑压压一片,“突然有一大猪头从底下弹出来了,猪前腿靠在窗边,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这个场面已经滑稽之至,体会到“笼中动物”之感的老安,还不忘幽它一默:“如果大家扔几粒花生米给我就好了,我饿死了。”“故乡”词条,叔叔抨击学中文无前途,18岁的老安半信半疑,及至看到叔叔对跟男孩子拉手的表姐大打出手,他笔锋一转,得出结论:“我呢,基本上认定了学中文应该没什么错。”
如果留意,我们会发现老安词条的最后一句往往出其不意,尤其幽默,很有点短篇小说结构技巧。对于老安,幽默是一种人生态度和说话方式,是自然流淌的内在欢乐和宽容。因为幽默这个根底,你在老安不可能绝无艰苦的异国艺术游历中,看不到抱怨,更多的是随遇而安的韧性和内心的自足。
或许,我们本不该强调老安的外籍身份。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来华的世界公民,他的热情敏锐在这片土地稳稳落定并蓬勃生长,他的艺术成长也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完成。在“国籍”“世界公民”“之间”“问路”“习惯”等词条中,老安多次表达区分国籍并不科学,他赞同的是人以群分,而这个“群”的分类标准,是兴趣、文化修养、共同利益等。可以说,老安已然超越了种族、民族、国籍,是自由艺术家群体的代表。这本《气呼呼的小词典》,就是最好的证明。(作者系文艺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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