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人在夜里,思维往往会变得格外敏锐,许多尘封已久的往事,尤其是与父亲相关的记忆,会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
记得“大跃进”时期,村里办起了“大食堂”,人们可以免费随意吃喝。一些人忘乎所以,将勤俭节约的传统抛诸脑后。食堂院子里,剩饭剩菜随处可见,半拉馒头、烙饼被随意丢进泔水缸。当时,父亲是大食堂的厨师,他过惯了苦日子,见不得粮食被糟蹋,一次次劝告、呵斥,却收效甚微,急得父亲直跺脚。转眼到了三年困难时期,人们饥肠辘辘,吃糠咽菜、撸树叶,凡是能充饥的东西都成了食物。我家七口人,兄弟姐妹众多,我作为老大,不过十二三岁,仅靠微薄的定量根本无法维持生计。无奈之下,父亲带着我到深山里开垦小片荒地,以此缓解生活的拮据。
到了离村十余里的山沟,父亲先割下大片蒿草,随后把镰刀递给我:“我来刨地,你学着割草。”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父亲见状说道:“干活儿呀,不怕慢就怕站,你瞧,只要不停地割,不也能割出一大片吗!”其实,我明白为何要跑这么远开荒,也懂得该帮父亲撑起这个家,可年少贪玩的我,哪有心思干活?但在父亲的激励下,我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挥起镰刀。没想到,一旦投入到劳动中,玩耍的念头便抛到了九霄云外。父亲欣慰地笑道:“瞧瞧,我儿子还真是个干活的好手!”听了夸奖,我干得更起劲,又撂倒了一大片蒿草。
土地不会辜负辛勤的汗水。收获时节,我和父亲再次来到山沟。地里的玉米挺拔如士兵列队,笋状的苞米缨穗色彩斑斓,金灿灿的颗粒饱满诱人;豆角一嘟噜一串地缠绕在玉米秆上;堰垄上,青黄相间的南瓜多得数不清。父亲抡起大镐,一刨就能带出四五个土豆。我满心欢喜,赶忙将拳头大的土豆拾进麻袋。父亲笑着说:“好好捡,这些可都是‘金子’啊!”
中午,父亲用石块搭起柴灶,点火后把土豆埋进灶膛。不一会儿,他扒出几个烧熟的土豆,在山石上蹭去外皮,露出焦黄的色泽。双手掰开,白花花、细嫩嫩的粉肉冒着诱人的热气。秋收时节不用带干粮,我们就着自带的咸菜疙瘩,大口吃着土豆。我忍不住咂嘴:“爸,今儿这土豆咋比往常好吃多了?” “因为这不是花钱买的,也不是别人送的,是咱们用汗水换来的,所以才格外香甜!”听了父亲的话,我不禁想起“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这句歌词。原来,只有付出辛勤的汗水,才能收获真正的甘甜。
父亲去山溪舀水时,我怕火熄灭,便一个劲地往灶膛添柴,结果火却渐渐弱了下去。父亲回来后,赶忙抽出柴火、扒出柴灰,火苗又呼呼蹿腾起来。他语重心长地说:“烧火要虚,灶膛不透气,就像人呼吸不畅,火自然不旺;做人要实,整天虚头巴脑,别人信不过,自然没了人缘!”父亲没多少文化,话语带着乡土气息,却朴实而深刻。火苗噼啪作响,映红了父亲憨厚的笑脸。
大年初一,母亲端出饺子准备下锅,父亲说道:“前两天老李头病得不轻,我去给他送些药,再带盒刚包的饺子,让他趁热吃。”母亲点头赞同:“孤身一人,又上了年纪,怪可怜的,头锅饺子就送给他吧!”父亲为生产队放羊十多年,和老李头一直是搭档,两人配合默契。我常去羊圈找老李头聊天,久而久之成了忘年交。听说他病了,我急忙钻出热被窝:“爸,我也去!” 一进老李头家,寒意扑面而来,屋内没生火,他裹着被子躺在炕上。父亲二话不说,抱来柴火点燃地炉,烧了一锅热水,舀出两瓢倒进脸盆,浸湿毛巾后,仔细地为老李头擦脸。水开后,我忙着煮饺子,一个一个喂他吃。随着炕热屋暖,老李头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一盘饺子吃完,他没说一句感谢的话,便躺下用被子蒙住了脸……
时光飞逝,我们渐渐长大,父母却日益衰老。我把二老接到城里,希望他们能享享清福。可他们住在楼房里,整日唉声叹气,说这里不是他们熟悉的家。经不住他们再三念叨,我只好送他们回山里老家。车子刚进村,原本病弱的父亲扔掉拐杖,和老伙计们热情地拉手拍肩。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强迫老人改变生活了一辈子的习惯,舍弃难以割舍的乡情,实在是强人所难。儿女尽孝理所当然,但绝不能仅仅停留在物质层面。
过年时,我带着全家回到村子,整日守在父母身边,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每一刻。一天吃过早饭,我见父亲胡子拉碴,便找出刮胡刀,用温水为他洗脸,打上肥皂浸泡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替他刮脸。父亲眯着眼睛,眼角悄然溢出泪水,虽然他急忙抹去,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一股伤感涌上心头。这些年,我竟很少仔细端详父亲的脸——那是一张布满沧桑却堆满笑意的脸,每一道皱纹都承载着岁月的故事,仿佛是一条流淌的岁月之河。刚满九岁的女儿跑过来,看着我笨拙的动作,大声喊道:“爸爸小心些,别把爷爷刮疼了!”这一幕,让我想起女儿小时候在爷爷怀里撒娇的模样。女儿又说:“爸爸,等你老了,我也给你刮胡子!”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作者: 李德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