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善国

　　山西博物院藏清代青花笔筒

　　“碗礁一号”沉船出水的康熙青花戏曲人物图盖罐

　　山西博物院收藏的一件清代青花笔筒，系1962年于北京市征集。笔筒一侧绘一执扇书生骑驴疾走，帽带飘扬，后面一人持伞紧跟。河内船夫行舟，船头坐一执扇女子。另一侧楷书文字：“你道俺倦驴儿行须慢，怎知我热心肠不放宽，加鞭赶上了翠眉娘，重相见。”后有“青云居玩”款及方章，外底部无框楷书“成化年制”寄托款（编者注：寄托款是指后朝书写前朝年号款识，表达对前朝工艺水平的崇敬与缅怀）。文物背后的人间情感、离合悲欢等精彩细节，于此一器可见一斑。

　　青花笔筒再现《霞笺记》

　　这件景德镇民窑青花笔筒著录时定为清雍正时期，且未对图像内容进行阐释。故宫博物院藏青花山水人物图方瓶，有“木石居”篆书闲章，并题“庚午秋日写于青云居玩”，“庚午”被定为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此方瓶鳞片状水波的画法，与山西博物院藏笔筒非常相似。相近的形制以及水波画法，亦见于故宫博物院藏康熙青花山水人物图笔筒。此外，人物面目轮廓内轻点口目的画法也多见于康熙晚期。综上，山西博物院这件笔筒的时代为康熙晚期的可能性较大。福建平潭“碗礁一号”沉船打捞出水的康熙青花戏曲人物图盖罐所绘场景为：人物骑驴狂奔，一手执扇，河内船头一妇人执扇。其水波画法以及故事情景，与青花笔筒颇为相似，或是同一题材的再现。

　　根据笔筒上题字内容，其毫无疑问为明代戏曲《霞笺记》的生动再现。万历年间广庆堂刻本《霞笺记》题“秦淮墨客校正、唐振吾刊行”，秦淮墨客即纪振伦。毛晋《六十种曲》收录《霞笺记》，不题撰人。《六十种曲·霞笺记》共三十出，讲述元代松江华亭书生李彦直（小字玉郎）与青楼女子张丽容（小字翠眉）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双方以霞笺题诗私下定盟，但遭李的同窗损友洒银公子告密，李玉郎严父拆散鸳鸯。都统制阿鲁台欲取张丽容进献丞相伯颜，手下人铁木尔对行院老鸨威逼利诱，设计骗张丽容登船趱程。李玉郎得知消息后沿途追赶，此即青花笔筒上描绘的《霞笺记》第十七出《追逐飞航》的场景。

　　《霞笺·追赶》为时人热衷

　　青花笔筒上，翠眉娘端坐船头，正向李玉郎的方向凝望。按曲文记述，两人行程尚差两日，瓷器上的画面交错了不同的时空，蒙太奇般的糅合凸显了故事情节的焦点。“碗礁一号”沉船盖罐上，从城门疾驰而出的三个骑驴人物应为同一人，画工以类似连拍摄影的手法，生动地再现了李玉郎急迫追赶的心理。

　　《霞笺记》的结局无疑是俗套的：翠眉娘张丽容成了花花公主的侍女，李玉郎则高中状元，两人终成眷属，昼锦荣归。该曲第二十七出以“今宵久旱逢甘雨，况是他乡遇故知。重会洞房花烛夜，果然金榜挂名时”作结，汇人生四大乐事于一身，估计这也是“青云居玩”主人制作前述青花笔筒时隐含的初心。

　　戏曲《霞笺记》在明末颇为流行。成书于此时的白话长篇历史小说《梼杌闲评》第三回“陈老店小魏偷情，飞盖园妖蛇托孕”即有记载：

　　（侯）一娘要奉承奶奶欢喜，遂道：“小的告罪了，先点一出《玉簪》上《听琴》罢。”他意中本是要写自己的心事“燥燥脾”，别人怎知他心事。又有个杨小娘，是王尚书的小夫人，道：“大娘，我也点出《霞笺·追赶》。”大娘笑道：“你来了这二年，没人赶你呀！我便点出《红梅》上《问状》，也是扬州的趣事。”一娘遂送出单子来。

　　看来，《霞笺·追赶》因其故事情节的冲突性，以及这一出插科打诨的对白而为时人热衷。及至清末，还有京剧著名票友玉鼎臣将《霞笺记》的《追逐飞航》一出翻改为皮黄本，名曰《跑驴子》。戏曲舞台上的生动情景，只能身临而见；青花笔筒上的画面，却将这一情景定格永传。

　　爱情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戏曲《霞笺记》以及清嘉庆年间据此改编的同名白话世情小说的大团圆的喜剧结局，符合古代中国人的一般心理，却缺乏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相比起来，明代传奇《心坚金石传》的结尾则更有震撼力。《心坚金石传》为明弘治年间陶辅所作，前面情节与《霞笺记》基本相同，但结局迥然不同：李彦直追赶途中扑地而死，张丽容亦自缢舟中。阿鲁台怒焚丽容尸，“火毕，其心宛然无改。舟夫以足踏之，忽出一小人物如指大。以水洗视，其色如金，其坚如石，衣冠眉发纤悉皆具，脱然一李彦直也，但不能言动耳”。又焚李彦直尸，“心亦不灰，其中亦有小人物，与前形色精坚相等，然妆束容貌则一张丽容也”。相较梁山伯与祝英台、焦仲卿与刘兰芝等家长专制导致的离合悲欢，《心坚金石传》演绎的爱情悲剧，不仅逾越了传统的封建礼法（士子迎娶妓女），而且鞭挞了黑暗的社会现实（强权草菅人命），具有更为深邃的思想意义。

　　成书于明万历年间的《百家公案》第五回《辨心如金石之冤》对《心坚金石传》进行了改编，情节大体未变，时代改为北宋，文末增加了李、张二人后来“托生于宋神宗之世，结为夫妇。盖亦天道有知，报应之速也”。成书于1899年的白话短篇世情小说集《跻春台》收录小说《心中人》，即借《心坚金石传》情节敷衍成文，时代由元至正变为明正德，男女主人公由李彦直、张丽容改为胡长春、张流莺，保留了焚心成金石的结局，由此可见这一悲剧主题恒久的生命力。

　　晚明以降，瓷器上人物故事画题材丰富，可以用“乱花渐欲迷人眼”来形容，至清康熙时期尤为显著。山西博物院藏青花笔筒上描绘的明代戏曲《霞笺记》场景，在明清瓷器人物故事画中颇为罕见，为此类题材增加了新的内容，亦有助于理解这一时期文学、戏曲在民间的传播与受容。

　　【节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人间瓷话——中国古陶瓷的文化解读》 2024年12月】

　　（作者为吉林大学考古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