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光明日报
图①:卢仝烹茶图 仇英
图②:煮茶图 丁云鹏
图③:卢仝烹茶图 钱选
图④:玉川煮茶图 丁云鹏
图⑤:卢仝烹茶图 刘松年【游艺丹青】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卢仝,号玉川子,中唐诗人,因他好茶成癖,又被尊为“茶仙”。他的这首《七碗茶诗》(又称《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描述了不同层次的饮茶境界,堪与陆羽的《茶经》媲美,成为后世茶诗创作和文人饮茶的典范。自宋代以来,“卢仝烹茶”也成为经久不衰的绘画主题,传递着“茶仙”的隐逸精神。
现存历代“卢仝烹茶图”至少有十余幅,横跨宋元明清等不同历史时期,随着时代的演进,亦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面貌与特色。
怡然烹茶茅屋中
相关文献表明,“卢仝烹茶”题材画作最早出现于南宋,知名的有传为刘松年所作《卢仝烹茶图》和牟益的《茅舍闲吟图》。牟益所绘图卷为临仿刘松年之作,今已不存。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刘松年《卢仝烹茶图》(图⑤)中,瘦削山石之侧、青松翠柏之间可见茅屋。屋中,卢仝坐拥书卷,侧脸凝视,仿佛急等松声入鼎,白云满碗。茅屋外间依稀可辨一赤脚老婢躬身于竹炉前,举扇向火,正在烹茶。屋外小径上,长须男仆肩挑一硕大葫芦,似走向溪边,准备汲水。男仆与老婢的形象当源于韩愈《寄卢仝》诗中所述“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令人遗憾的是,因绢地破损,画中老婢形象已不完整,仅模糊可见。
细观全图,构思巧妙,氛围惬意,体现了卢仝淡泊自守、风雅高洁的品格,不仅贴合他的“茶仙”身份,也与其“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的吃茶理念颇为相通。画面中人物的神态和动势刻画入微,尤为传神,衣纹用笔细劲,转折有力;茅屋虽然简陋,但描绘严谨,梁架与隔窗结构颇有界画痕迹;修竹枝叶挺拔,生意盎然,与断墙的颓败形成鲜明对比;树木根部硕大突兀,枝干虬曲苍劲,树叶茂密如盖,与刘松年“小景山水”之用笔一致;山石刻画有小笔触的“刮铁皴”,亦为其惯常皴法。
与《七碗茶诗》对照,虽然此卷《卢仝烹茶图》隐去了卢仝关注现实、同情茶农的时代内涵,但作品意在表现“茶仙”的隐逸生活,开创了“卢仝烹茶”画题之先河,并确立了“茅屋烹茶”的经典图式。
品茗湖石蕉影下
元代存世的“卢仝烹茶”题材画作,仅见传为钱选所作《卢仝烹茶图》(图③)。此图为立轴,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尽管书画鉴定界对此图的创作年代及作者存有一定争议,但清乾隆帝在题诗诗注中表明此图为钱选之作,并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直至近世,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故宫书画图录》中,亦将其归于钱选名下。
该作中,卢仝头戴黑色幞头,身着白色长袍,悠闲坐于满饰花卉图案的文簟之上,此景恰好符合乾隆皇帝题诗“纱帽笼头却白衣,绿天消夏汗无挥”。卢仝仪表端庄,神情自若,身旁摆放三足朱泥茶壶,配有朱漆盏托的白瓷茶盏、朱漆底托的双耳香炉以及书画册等物。一长须男仆身着褐衣侍立于其侧,姿态甚为恭敬。不远处一老婢身着朱衣,手持团扇,正蹲坐在地上煽火烹茶,三足风炉上置单柄朱泥茶铫,旁置一双层朱泥提梁壶。
此图设色明艳,笔画精细,主仆三人呈三角形构图,皆举止娴雅。人物衣纹为游丝描,连绵不断,悠缓自然,具有均和的节奏感,服饰色彩凸显了卢仝的高士身份。人物旁有芭蕉、湖石点缀,环境幽静可人。此图虽以“卢仝烹茶”为主题,但并非沿袭宋人“茅屋烹茶”的图式,而是将烹茶场景置于野外芭蕉树下,形成独特的“蕉下烹茶”图式。
元代文士多隐居山林,品茗饮茶成为一种人生寄托。钱选的《卢仝烹茶图》虽然仍在表达“茶仙”的隐逸生活,但画中诸多元素已略显奢华。刘松年笔下的主仆三人衣着素净简朴,钱选笔下的人物皆宽袍大袖;刘松年所绘烹茶环境是断墙茅屋之中,钱选将其置于精心布置的野外;刘松年作品中的器物只是简陋的水罐、葫芦,钱选笔下的器物则雅致许多,华丽的文簟、精美的茶具,已是一派富贵人家气象。
笔意万千展时新
明代是中国茶文化的又一兴盛时期,以茶文化为主题的绘画创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从存世作品数量来看,明代的“卢仝烹茶图”数量最多,仇英、杜堇、丁云鹏等大家均有绘制,且画面呈现更为丰富多样。
仇英是明代“吴门四家”之一,他的《卢仝烹茶图》(图①)为其《人物故事图册》中的一开,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因此幅作品的裱边上有“高山流水”四字,曾一度被命名为《高山流水图》,后改定为现名。此作画崇山峻岭之间,参天松林之下,卢仝琴书相拥独坐茅舍,老婢于一侧烹茶。与前人所绘不同,画中男仆已汲水而归。画中人物衣纹不仅简劲顿挫,且以白线复勾,设色古雅。仇英的作品有别于时流,工细精丽,赋色厚重雅妍,有着文人画的笔致墨韵。
明代中期画家杜堇笔下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图》,为其所作长卷《古贤诗意图》中的一段,画面并未遵循传统图式,与其他“卢仝烹茶图”迥异。此幅作品右侧录有卢仝《七碗茶诗》,左侧直接描绘了诗歌首句“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之景。但见树木掩映的院落中,卢仝正高卧床榻之上,院落之外,身穿铠甲的军士左手持信,右手正在叩门。图中人物以白描绘之,笔法细劲,形象生动。墨色淡雅,意境清幽。但作品并未触及《七碗茶诗》的精神实质,似乎与烹茶主题相去甚远。
明代晚期画家丁云鹏至少有三幅“卢仝烹茶”主题画作传世,其中较为人熟知的是《玉川煮茶图》和《煮茶图》。
《玉川煮茶图》(图④)创作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图中的烹茶活动被置于自然中的芭蕉和太湖石下,虽沿用了“蕉下烹茶”的经典图式,但空间构成与前述作品有所不同。“茶仙”卢仝面相慈和,大腹便便,左手持扇,向右侧身;老婢、男仆二人分侍左右,神态恭顺,面部夸张;所用茶具皆为素色,但不失精美。全图设色明丽,极富装饰性。现藏于无锡博物院的丁云鹏的另一幅画作《煮茶图》(图②),在衬景及人物造型等方面与前人画作有很大不同。图中无芭蕉与翠竹,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高大挺拔、正在盛放的玉兰树。纵观此图,卢仝主仆衣着与所用器物皆精致考究,尽显奢华。
相较前人作品,丁氏笔下的“茶仙”已无《七碗茶诗》中的隐士形象,而是呈现出些许世俗之气,甚至还带有晚明的“颓废”审美。确实,随着晚明隐逸文化的逐渐消减,隐逸精神所包含的高节之气已非画家关注的重点,“卢仝烹茶”也就不免具有时代痕迹。
至于晚清民国时期,虽然以“卢仝烹茶”为主题的画作时有所见,且出现了扇面形式的“卢仝烹茶图”,但在图式上并无多少创新,其所传递的隐逸精神也更为弱化。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特有的文化意象,“卢仝烹茶”受到后人持久的追捧,成为经典绘画母题。在历代画家的笔下,“卢仝烹茶图”既是对“茶仙”卢仝隐逸精神的追念与颂扬,也是画家对于自我境遇的写照与慰藉。
(作者:吕伟涛,系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