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2024年底,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引驰的新著《文脉的演进: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录》(以下简称《文脉的演进》)出版。书中,他开宗明义地写道:“‘文学’这个概念是历史生成的,所谓文学作品,也是在一定的立场、观念下逐渐离析出来的,都来自后世的判断。”
而这本书的“生成”也是动态的,是他30年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沉淀,既是课堂实录,也是省思过程,点缀了无数偶得之灵感、经历了若干潜心之研修。文学史在他的书中是流动的,他的书是一个人的文学史。
突破“一山”格局
鸟瞰文脉全景
文学和文学史的关系是文学研究中的核心命题,有诸多见解与争鸣。伟大的文学作品常能突破文学史框架,文学史又在不断判断、认识和阐释文学。在近期的一次访谈中,主持人问陈引驰:“文学爱好者需要读文学史吗?”他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不怎么需要。”
这是初步的回答。对于文学和文学史的关系,陈引驰的观点与他做学术研究一样,常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处,他将文学史比作文学的“导览图”,言外之意,要观赏这片风景,是否需要“导览图”、选择怎样的“导览图”,皆见仁见智。在他30年的教学生涯中,以及这本著作《文脉的演进》里,他再三阐明:文学在文学史之后。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大概正是陈引驰口中“不怎么需要”读文学史的人。初得此书,还以为是理论专著,会比较枯燥,想不到浅读数页之后,已然不忍释卷。东坡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原来多年间自己竟是“山中之人”,徜徉于文学“山水”,本以为览其形、谙其美、得其韵,哪知只是见识了山的“远近高低”,却未知全貌、不察山脉之势,更不用说山外之山,乃至为何有山、何以成山?开卷之后,方被一语点醒。
换一种角度看文学,所见有大不同。山中观景,所见皆囿于山,一花、一草、一木、一石,美则美矣,终究只是“一山”格局。在限定的范围内观赏美景,便以为都是“理所当然”了,从未生出“见山不是山”之辨,久而久之,心中难免有所执,认为这一种是“文学的”,而那一种不是,至于何以如此,从未深究。而陈引驰在《文脉的演进》一书的“导论”中,便直接跳出“一山”格局,采用“俯瞰”视角,以更宏大的格局指出:“‘文学’这一概念本身是有一个历史过程的。”原来,“文学”是被选择、被追认的结果,那么此山外之“山”是什么?“山”与“山”呼应生成怎样的动势?今天之文学观念是如何建立的?……一旦突破“一山”格局,便生出一连串追问,该书引人入胜的原因,正在于此。
一幅气韵纵横的文学
“千里江山图”
“山”外之“山”更大,且层峦叠嶂、绵延不绝。在文脉演进的背后,有“伦理性、政治性、社会性”等诸多因素推动。透过整条“流动”的文脉透视文学,可以超越碎片化的文本赏析,获得更为具体的认知坐标和系统的认知体系,进而对文学的本质产生趋近本体论的深刻理解。
《文脉的演进》一书中,陈引驰从“上古神话”溯源,经由先秦、秦汉、魏晋、六朝,直驱唐宋、金元明清,抵达近代,一条文脉如大河汤汤,纵贯数千年,气势磅礴、气韵连绵,有一泻千里的畅达,亦有浓墨重彩的匠心。在这幅中国文学的“千里江山图”上,可见真实与想象的辩证、南方与北方的融通、历史与现实的反思;亦可见思想、景致、形式的演变;透见文学背后的人乃至文学审美情趣的变迁。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一代有一代的观念,皆在这幅“长卷”上勾勒并舒展,流淌出蓬勃的生命力。
在这幅“长卷”上,变化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文学”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变化的过程:文学最初内涵广泛,从《世说新语》的时代开始,文学具备了今天的含义。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文学作品”,产生之时并不带有文学创作意图,譬如先秦散文,在当时或为历史经验的记录,或为诸子哲思的表达;又如《诗经》,是用于朝堂、外交等特定场合的礼仪文化,它们都经历过“追溯和认定”的过程。早期的诗歌质朴,概因文字与音乐等样式结合,文字本身的美尚未独立;汉魏的作品基调忧伤,很大程度上缘于创作者的贵族身份;早期文学倾向于表达普遍情感,诸如《诗经》、古诗十九首等,大部分不确知作者是谁,纵然如此,也不影响人们对诗的欣赏和理解,这是由于文学创作之初偏于群体性,向个体性的转变是后面的事。
正是这条“文脉”之上独特的变化过程与演进规律,更加鲜明地彰显出中国文学的本土特征。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看,其“一开始就面向现实人生”,注重现实表达,正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又因儒家文化与传统伦理的潜在影响,其最高的审美理想是“尽善尽美、美善兼备”。不仅如此,在文脉演进的脉络上,外来文化的引入、朝代的更迭、思想的变迁、习俗的变化等,也都渗入了文学肌理。以诗歌为例,六朝之前的诗带有贵族文学的特征,活动场域以宫廷为核心,故而产生了宫体诗、玄言诗、乐府诗等;唐宋以后,诗人的身份渐趋平民化,诗的内容空前拓展,于是迎来了诗歌的鼎盛时代。当把文学置于历史长河、发展背景之中考察,所见更全面、更客观;而以这样的视域反思文学文本,所得亦更透彻、更多元。
观宏大察幽微
见虚实之美
陈引驰“透视”中国文脉,观宏大、亦察幽微,既持思辨精要、又秉文学精神,由此,既观“泰山”,也见“一叶”。他的文学史讲录,并非一味“正襟危坐”,而是突破“史家”的一般格套,不只有脉络的系统性,也有细节的丰富性,且繁简恰切、文辞优美。书中辅以精选的百余幅古画、书影、书法、碑帖、实物等插图,让人“沉浸式”感受文学之美,更加妙趣横生。
在宏观概览上,他视野疏阔,从上古时代“顺流而下”,考察中国文学的源头,打破最常见的、以朝代划分的文学史发展脉络,富于创见地提出了“中国文学轴心时代”之见解。因受到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关于文化史“轴心时代”之启发,他以文学思想、文学现象为坐标,透视文学内在的突出特征、发展方向和定位、典型样式等,将整条中国文脉分段为先秦、唐宋、新文化三个“轴心时代”,并据此深研细究,对于文学史演进过程中的重大转折进行了更加清晰的界定和梳理,将中国文学“全景图”勾勒得不仅条线分明而且气息连通。
在微观阐析中,他深谙不同时代的文学特色,以“文学美”的滤镜透视各时代的主要文体及重要作者,以鞭辟入里的阐析、丰富生动的例证,品味诗经、楚辞、汉赋、古诗、乐府、魏晋文章等的独特魅力和意蕴;更以广博的知识、敏锐的视角,对先秦诸子、司马迁、“三曹”、竹林七贤、陶渊明、大小谢等富于代表性的文学人物做了独到而细腻的解读。从“人”到“文”、又从“文”到“人”,带读者涵泳其间,感受“人”在文学背后的影响,品咂作者在文字中的情感投入。当然,“透视”这条漫长的文脉,会有诸多难解之处,对此他的态度是豁达的,他借用朱东润先生的观点给出精妙回应:“有的地方如果讲不通,可能就是无法讲通的,上千年传下来的东西,倘若句句都讲得通,肯定就是不对的。”
阅读《文脉的演进》时,常会沉浸于虚实结合的美中:其对作品本身文学美的阐发,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实”美;而实又嵌在虚中,其对作品背后文脉的描摹,引人洞见大开;虚实之间,文学的精神若隐若现。诚然,40万字说不尽中国文脉,但已然绘成了一幅既富启发性、又具趣味性的“导览图”。这本融会陈引驰教授30年研究心得的书,让我发现了“泰山”雄壮、“一叶”优美,文学史也是可以写得很美的;更让我领略到文学的演进有独特规律,不同文体间有脉络相通,似这般“大美”图景,值得看见,更值得深度开掘。
《文脉的演进: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录》
陈引驰 著
中华书局
原标题:《文学史在他的书中是流动的,他的书是一个人的文学史》
栏目主编:王一 文字编辑:王一
来源:作者:李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