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除夕,一个19岁的少年只身一人从家乡苏北踏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目的地是父母眼中的“福地”。
父母不想让儿子跟他们一样,再过“双脚插在地垄沟里刨食”的日子了。
“福地”在哪儿?“福地”什么样儿?去了能享福吗?这位少年将开启怎样的人生?
30多年后的除夕,他在远方的家中凭栏远眺,在回忆中徐徐展开了那段岁月长卷。
这既是一位平凡石油人的奋斗路,也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本期“夜读”,请跟随作者的脚步,走进那“除了人厉害,别的啥都不厉害”的年代,去触摸时光深处的温柔与滚烫。
腊月二十八那天,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北风裹挟着雪花,一直下到大年三十。我居住的辽河油田沈阳采油厂所在地兴隆堡镇的温泉花园小区,早已银装素裹,苍茫一片。
那天,我一大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从30多年前来到采油厂报到的第一天起,我便养成了早出晚归的习惯。
石油大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看得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与满足。从家到单位,步行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一路上,我与同事边走边聊。
“快退休了吧?”
“快了快了,明年6月‘到站’。”
“这个春节没回老家?”
“没回。”
“那等明年退休了还不得回老家啊?”
“父母都不在了,回去也没啥意思。这里就是家。”
晚上临近10点钟的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就没停过,一会儿是远在南宁的儿子的视频问候,一会儿是苏北老家兄弟姊妹的电话问候。所有的问候都包含着一句话:“啥时候回来过年?”
放下电话,我早已泪流满面,起身来到阳台,遥望远方。都说独自莫凭栏,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窗外渐渐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喃喃低语:“这个时候应该到沟帮子了。”
去吧 去东北吧
1996年,作者抱着儿子与父母在沈阳采油厂北29号楼的家中合影。
我所说的“这个时候”,是1985年大年三十的晚上,那年我19岁。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在火车上过除夕。
在徐州火车站,父母与我执手相望。
“去吧,跟你表姑去东北吧,哪里黄土不埋人?”
听说姑父姑母解放初期来到东北,吃穿都不愁,生活过得比老家人要好很多,平时还能吃上白面馍馍。
在父母眼里,东北是块福地。
从离开老家那天起,我才知道中国太大了!坐了一夜的火车,等天亮了才发现火车还在向前开,仿佛没有尽头。
那年,我写信说:“东北大啊。”
父母回信说:“东北好。东北不好,大有啥用?”
父母没文化,但说出来的话很有文化。
2年后,也就是1988年8月,在东北念书后的我被分配到辽河油田沈阳采油厂。
到单位报到的第一天,我很激动。激动的是单位给我发了一身劳动布的蓝灰色工作服,还有一双大头翻毛皮鞋。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变了,能吃上“国家的计划”了。在我老家,能吃上“国家的计划”,那可是人上人。我算是给父母争了光。
那年,采油厂还没有围墙,除了厂办公大楼,就几栋家属楼零星地散落在那片空旷的荒野之上,其中2栋职工宿舍楼显得尤为突兀。
宿舍楼后面是一大片板房,板房里放着几张一头沉的桌子,中央放着一个铸铁的炉子,炉筒伸出板房外一大截,像个炮筒子。据说这是采油大队机关人员办公的地方,简单又简陋。听厂里的老人说,1984年4月采油厂成立时,这地方除了一望无际的沼泽,还有一大片乱坟岗,其他啥都没有。为啥要在此建厂呢?因为地皮便宜呗!
其实,这话说得没毛病。当年第一批辽河石油人穿着劳动布“道道服”、坐着解放牌敞篷车挺进沈北的时候,那附近村民的表情,就跟看马戏似的。
“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走近一看原来是打井的。”这是当地人对石油人的最初印象。
蒲河那年冬天的雪
在父母和大姐的心中,我是他们的骄傲。
从我的户口由父母的户口本上迁出去那一刻起,我一生的命运就注定了。这命运就像一条绳,紧紧地与石油拴在了一起,与一个叫辽河的地方系在了一起。
写信告诉父母,我的工作单位是一个叫辽河的地方。
辽河在哪?辽河长什么样?父母不知道,但村里很多青壮年劳力知道。因为每年的春节一过,徐州火车站前便人流涌动——手提肩扛的民工潮涌向东北,涌向辽河。这人潮中就有很多村里的年轻后生。
辽河其实就是一条河。如果把辽河具象化,那她所流经的区域都可简称为辽河。怪不得那年月每当村里有年轻后生往外走,虽然目的地是盘锦,但嘴上说的是三个字:去辽河。
那年,我身着“道道服”、坐着敞篷车从厂区出发。车子三拐两拐,半个多小时后在一个唤作蒲河的岸边停了下来。
蒲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芦苇。放眼望去,芦苇深处好多个钻井架直插云霄,眼前是一排排天蓝色的铁皮房子,好似我每次往返老家所乘坐的绿皮火车。在我的印象中,有河的地方肯定有芦苇。我的老家就有一条叫南河的小河,小河不宽,里面却长满了芦苇。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河岸边有这么多芦苇。
那天,队长指着那一排“绿皮火车”对我说:“这是沈3计量站,你以后就在这个站上班。”
可能是人生第一次当班的缘故,心潮不免澎湃起来,既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又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美好。
后来我才知道,蒲河是辽河的一条支流。再后来,我就很关注辽河,也开始研究辽河。据我所查,很多文献对辽河的描述不外乎这样的句子——水道纵横,湖泊密布,蒹葭丛生,蚊虻肆虐。其实,辽河平原上的千里沼泽,从远古一直走到现在。你看,盘锦的海岸线和入海口,流淌着的是辽河的“血液”。这“血液”,最终化为一望无际的红海滩;这片火红的海滩,在当下的大潮中,开出的是一朵朵鲜红的“宝石花瓣”。
父母总说,我从此不会再像他们那样双脚插在地垄沟里刨食了。在父母眼中,上班就比在老家种地强,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且能旱涝保收。
但是,让父母没想到的是,在油田上班可比在老家种地要苦上很多倍。小时候,老家很多土房子的墙头上都写着猩红的大字:“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长大后我知道了,大庆是个油田。
为什么要学大庆?究竟怎么学?我完全不知道。直到上班后在荒原上度过了第一个冬天,我才明白工业为什么要学大庆了。
“天当房,地当床,泥满身,油满面,头上青天一顶,脚下荒原一片,风霜雪雨常做伴,苦辣酸甜皆尝遍……”其实,这些词汇都不足以描述石油人的全部。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深切感受到其中的艰难。
有一次回老家,街坊邻居围了一圈。
“东北冷吧?”
“冷,风还大。”
“冬天都零下多少度?”
“最冷的时候零下二三十度。”
“咱家零下一两度都受不了,你那边还不得冻死个人,人还怎么活?”
“听说尿尿都不敢在外面尿,滴水成冰。”
“哈哈哈。”
他们自言自语地唠着,我一边作答一边笑:“习惯就好了。”
说句实在话,在荒原上芦苇荡里的第一个冬天,我是硬熬过来的。那时候我就想:“唉,好不容易逃离了农村,现在看来还不如农村。”
有人说,伟大都是熬出来的。我信。
荒原上的冬天,最不缺的是冰雪与寒冷,最宝贵的是坚强和奉献。
那是我上班第一年的第一个冬天的第一个夜班。
1988年11月3日,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风雪席卷蒲河大地。暴风雪造成河套内所有井站全部停电。
有句话叫“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怕、叫累、叫苦。反正年轻,干就完了!三天三夜连轴转,我算真真正正体验了一把“战天斗地”的滋味。
事情虽然过去几十年了,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与当班师傅一起蹚着到大腿根深的积雪跑井,一圈下来,鼻子眼泪一大把。最可恨的是鞋里全是雪,脚指头都冻麻木了。进了值班室,我准备伸腿把鞋脱了,将脚放在暖气上烘烤一下,可突然发觉袜子和鞋被冻在了一起。我有点害怕,赶紧叫师傅。
师傅说:“你有尿没?”
“有。”
“去外面用尿刺。”
“这也行?”
“行。”
还别说,照着师傅说的做,还真行。
师傅问我:“后悔不?”
我说:“不后悔。”
后来在与父母通信的时候,我提了东北这场大雪,但没敢提尿尿刺鞋这档子事。
再后来,看到那些石油前辈们肩扛管钳顶风冒雪的画面,我的心中就会生出一团火焰。这火焰,让我充满了力量。
侍弄油井的那些日子
37载的坚守,化作荒原上一道国旗红。站在凝固了时光记忆的油井前,即将退休的作者充满了不舍。
初来油田的时候,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我每次写家信都是报喜不报忧。父母虽然来过这里,但从没到过我工作的现场,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油田究竟长什么样子。
其实,我的工作就是每天与油井打交道,抛开“战天斗地”,比如洪水、风雪等自然灾害,日常无怪乎上井、管井、跑井、开井等较为重复的工作。
重复,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
一次回老家,邻居们问东问西:“你都在那里干啥活?”“干活累不累?”“肯定没咱家种地累。”
我嘿嘿乐:“那可不一定。”
其实,采油这项工作专业性还是比较强的。很多专业术语,即便告诉了他们,估计他们也听不懂,那干脆就一笑置之。
比如上井。上井后的第一要务是巡井。巡井,就是一口井一口井地巡视,检查油井的工作状态,发现问题及时处理、及时汇报。巡井,是新员工必须掌握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在采油一线,大家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行话。这其中有一个有趣的故事。
有一天,我与一位新来的工人一同巡井。中途,我指着一口油井对他说:“去把这口井的线扫了。”那位工人看了我一眼便往回走。不一会,他气喘吁吁地从站内跑了回来,且肩膀之上多了一把大扫帚。问其故,他说:“不是让去扫线吗?”“扫线拿扫帚干吗?”“不是用扫帚扫吗?”我一听乐弯了腰,跟他说扫线是打开油井套管闸门,用套管气把油管线里的油和水扫干净,保证管线畅通。
再比如跑井。跑井是采油工的家常便饭。一年365个白天黑夜,每一天每一夜都在重复同样的操作。跑井是能练胆子的。当时的进井路大都用矿渣铺就,疙疙瘩瘩、弯弯曲曲,犹如羊肠湮没在茫茫芦苇丛中。一个人从中穿过,怦怦怦的心跳声伴着风过芦苇的沙沙声,浑身不禁泛起鸡皮疙瘩,要是再冷不丁从身旁的芦苇丛中呼啦啦飞出一只大鸟来,简直能把人吓个半死。
最后说一下开井。在油田工作久了,特别是对长期坚守在井站上的一线石油人来说,加班连点、连轴转早已习以为常。天黑之后,家人要是见不到人回来就会打电话询问,得到的答复往往就一句话:“开井,回不去。”
开井,是油田术语,即新井投产、老井复产,和农民开犁播种、商人开张营业一个道理。
新井投产相较于老井复产要细致得多。虽如此,但对采油人来说,总是乐此不疲,因为新井能给大家带来惊喜和希望。
那个时候,我就像一个接生婆。每当新井“呱呱坠地”的时候,我不是肩扛就是手拎着管钳、扳手、皮带、盘根、棉纱、压力表、电流表、螺丝刀、千斤顶等工具往井场赶。就像给人接生一样,赶上白天生就白天去接,赶上夜里生就夜里去接,哪怕是半夜生,也得往那跑。
“井命关天”,哪敢含糊啊。也不知为啥,那时候,开井差不多都赶在了冬天,那叫一个冷啊。
如今看来,这些井就像自家的孩子,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容易吗?哪个有病有灾的不得伺候好啊。
30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热情地做着这些工作,重复着这些操作。去年冬天,距离井站500米远的西南角新钻了一口调整井。开井那天,我与同事一同过去接井。那天的风很硬,天空中还飘着“盐粒子”,电瓶车上放着管钳、盘根、棉纱等工具。我俩踉踉跄跄地挪到井场的时候,浑身早已热气腾腾了……
后记
时光飞逝,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油田方方面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上班乘坐的交通工具,从最初简陋的敞篷车,逐步更迭为大客车,后来又升级为空调大客车。工服也由最初的灰蓝色劳动布“道道服”,变成涤卡面料防静电的红色工服。我生活的这片土地,白天车水马龙,夜晚灯火辉煌。一座充满活力的石油小城就这样傲然崛起。
去年国庆长假,大姐从江苏丰县过来看我。大姐属猴,近70岁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二次来东北看我。第一次是在1992年5月,因为我要结婚,母亲弹了几斤自己种的棉花,说是要给我做两床被褥,让大姐和父亲给我送过来。父亲与大姐一人背了一个包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
父亲与大姐的到来让我很是激动,他俩却显得既高兴又失落。在他们眼里,新房怎么可能是一个10平方米还不到的破板房?这房子还不如老家的土坯房呢。
我就嘿嘿乐:“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现在,我住的温泉花园小区是2013年开发的。在选房时,我特意要了一楼,因为带个小院,能种些花花草草、时令蔬菜。我对土地有种特殊的感情。
大姐瞅了瞅我如今的居所,然后来到小院葡萄架下的“闲庭”里环顾左右。她的眼神如云影般从门前的草坪上滑过,眼中似有几十年的光阴倏忽而逝。
那次,儿子也从南宁回来看我。三代人聚在一起,大姐很是开心,问我哪天回去看看,说老家变化可大了,村里正在进行城镇化改造,道路都加宽了,还铺上了柏油。
我问儿子啥时候还回来,儿子笑着说,有假期了就回来。
对大姐来说,这是千里之外的弟弟家;对儿子来说,这是他远方的家。
那究竟哪里是我的家?
5年前,听说老家的老房子要动迁,我回去了一趟。回到老家,携带着烟酒糖茶去大姐家的路上,我忽然感觉自己还随身携带着一个“远方”。在老家待到第三天的时候,我便开始烦躁起来,为那片“远方”的土地牵肠挂肚、辗转难眠。
37年如梦似幻,蒲河两岸的人和事、草与木、风与雪早已内化了,化作我灵魂的一部分。
我想,家于我而言,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无论远方有多远。
就在我们仨说笑的当儿,我拿起手机放了一曲《我为祖国献石油》。我说:“你看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现在咱们油田建设得多好啊,想想当年吃的苦受的罪,都值得了!”
儿子看着我的兴奋劲,便来了一句:“你们那时候除了人厉害,别的啥都不厉害。”
儿子总结得多好啊。我们当年摸爬滚打、手拉肩扛,除了人厉害,别的啥都不厉害。可是,人厉害不就是最厉害的吗?
本文原载于《中国石油报》2025年4月18日第5版专栏“浪花”,原标题为《去远方》。
策划:邵美玲
图文:通讯员 尹建国
封面:创客贴
编辑:杨子仪
责编:夏雨晴
审核:向爱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