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优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第二节下课后,在同事的办公桌上,我看到了《秋园》。阳光透过窗棂,光斑落在书页上,光影交错间,文字仿若潭水里的游鱼,影布石上,空灵静谧。
由阳台改建成的厨房,不过5平方米的小小空间,除了水池、灶台和料理台,连一张桌子都放不下。每天忙完一日三餐,六十多岁的杨本芬就坐在矮凳上,以高凳为桌,在一沓白纸上开始写关于自己母亲的故事。“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汤在炉子上滚沸,抽油烟机在轰鸣。”作为家里的长女,杨本芬前半生最大的愿望是读书,始终盼望,终究落空。成为母亲,抚养孩子,到老年,照顾患病的丈夫——活到七十岁还不能睡一个囫囵觉。即便如此,她一生都在竭尽全力读书。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的口头禅是:但是,还有书籍。
《秋园》讲述的是“妈妈”和“我”的故事,我读到的是两代女性生生不息的坚韧和美好。还有,阅读的美好,写作的美好。
小时候,我也喜欢阅读,这大概来自于祖父潜移默化的影响吧。印象中,闲暇时祖父的膝盖上总是摆着一本书,有时是小说,有时是连环画,有时是我们的课本。他靠在椅子上,老花镜搭在鼻梁上,书摊在膝盖上,常常一坐就是老半天。祖母从他身旁经过,嘀咕一句:净看些没用的。祖父腔不开,头不抬,目光散散地在书页上游弋,像是鱼儿游弋在深海里。
听父亲说,祖父本是一名乡村教师,肚子里很有些墨水,字写得极好,还做过文书。后来生活发生变故,遭遇许多不幸,改做裁缝,在裁裁剪剪中缝补漫长的日子。最终回归农人本分,与泥土打交道,同庄稼相厮守。劳作之余,他粗糙的手捧起了泛黄的书。简陋的瓦屋里,靠近大门的椅子上,捧着书的祖父安安静静,仿佛一帧静物画,自带一种迷人的光芒。
我常常被这种光芒打动。我不知道书里究竟有怎样的世界,会让祖父的面容如此沉静,以至于全然忘却了现实的种种。这样的好奇吸引着我,引导着我走近祖父,走进祖父的闲书,一探究竟。
祖父读书极慢,一本书常常要看很长时间。他爱坐在客堂的凉椅上,无论冬夏。冬天常垫一棉垫或是旧衣,椅下搁一火盆;夏天便执一把蒲扇,偶尔摇摇,驱走细蚊与炎炎暑气。有时,他会于凉椅上睡过去,仰头,微张着嘴,鼾声渐起。书横于腹上,间或滑落于地。
这些书基本上是借来的。《红楼梦》《说岳全传》《七侠五义》《封神榜》《水浒传》《今古传奇》……一本本书在村里流转,传来传去,书被翻得越来越厚,越来越旧,有些已经残缺,祖父依然爱不释手。有时候,看了上部没下部,祖父会和我讲书里的某个情节,推测接下来故事发生的走向。无论我编造出怎样的情节,祖父总是颔首点头,“嗯,有可能。”当我说出对某个人物的看法,祖父常常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细细听我诉说稚嫩而鲜明的爱憎。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这样的道理,要多年之后我才能明白。渐渐地,书中的故事长出了无数的触角,将我牢牢缚住。这些书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一点点丰富着我贫瘠的童年和想象。
那时候,可读的书非常有限,小说更是稀罕。一切可看之物,课本、杂志、连环画,甚至家里包面条的一小张旧报纸,于我,都是宝贝,总要翻来覆去地看。自己没有书,常常借书来读。借来的书,要飞快看完,在规定的时间内归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有借无还,再借就难。”它强大的力度威严地约束着每一个借书的人,要爱惜,讲信用,这样借书、看书才能够进入健康循环的轨道。
我作为女孩,很小就要承担一些家务,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并不多。要想看书就必须自己找时间,挤时间。晚上不能读,点灯是要费油的,煤油是要钱买的,深夜点灯读闲书,遇上暴烈的父母,不光挨打挨骂,是要连书都一起撕掉的。“晓不得艰难苦楚——煤油又不是水!”放学后,我很少在路上逗留,总是飞快地跑回家,把该做的家务做了,然后烧火煮饭,一边烧火一边阅读。有时看得入了神,灶膛里的火熄灭了,或者锅里的水烧干了,全都浑然不觉。这样阴一把阳一把,煮出来的饭菜要么寡淡无味,要么焦煳不堪,挨骂也是经常的事。
借来的书,读得认真,记得也牢。对某些词句特别喜欢,就模仿着用,作文自然比别人写得好,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在课堂上念,那时的我,深切体会到了阅读带来的快乐。
进入中学,时间和精力基本放在了课本上,读闲书越来越少。那时唯一的信念就是考大学,惟此才能有更多读闲书的机会。这也是阅读带给我的启迪,走出去,外面的天地才更广阔。在这样的信念支撑下,我从没觉得读书有多苦有多累,只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升入心仪的师范学校之后,不再埋首于书山题海,更多的时间我都泡在了阅览室。常常在阅览室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暮色苍茫,直到阅览室的管理员“啪”地关掉电灯、黑着脸说“关门了,关门了”,才起身离去。
时光流逝,岁月变迁。我渐渐远离了书籍,阅读不再是生活的必需。很多时候,在尘杂上纠缠,于喧嚣里放逐,患得患失又乐此不疲。手机长在手上的时代,书更是成了够不着的远方。揽镜自照,方觉面目可憎,内心荒芜而潦草。
有一天,无意之中看到一幅画:斑驳的木门前,长满了青苔的石阶上,一个小女孩并膝斜坐,两手扶着膝盖上的书,认真阅读,神情专注。她身着白衣,粉色斜襟盘扣旁,青枝横斜,粉蕾初绽。白色长袜隐于朱红的裙下,天蓝色绣花鞋点缀出纤细小巧的腿脚。暮光之中,这个捧书阅读的女孩儿玲珑剔透,只一眼,我整个人便定住了,目光定在画面上,心定在画面上,曾经的阅读时光汹涌而来。
想起朋友敏。她酷爱阅读,从中学时代起,阅读和吃饭睡觉一样,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参加工作后,每次外出,无论旅途长短,随行的标配就是放进包里的书。她说,书在身边,心就安然。每天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必是阅读。“习惯了,不翻几页,睡不着。”这些年来,她从县城到省城,从教之后又从政,无论多累,无论多忙,从未懈怠的一件事就是阅读和写作。“用文字码一座无垠的城堡,万水千山,任我放马牧羊”——这个渴望“坐拥书城”、心有传奇的女子,为终身阅读做了最好的诠释。
于是重拾书本,回归阅读,在文字中寻求安静与力量。游走于文字,徜徉于墨香,有书为伴的日子,平静又充实。岂知一场重疾突如其来,将我击得晕头转向,几乎万念俱灰,身心俱灭。
最终,还是从文字中获得重生的勇气和力量。时间是肉体的药,文字是心灵的药。文字的光芒,驱散了心头的阴霾,阅读与书写让我暂忘病痛与恐惧,观览大同小异的人间悲欢,见证悬念迭起的生命奇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破碎的心一点点愈合,丧失的理智一点点回归。正如佩索阿所说,我所写下的东西,尽管写得很糟糕,但它带给灵魂以伤痛或忧伤,使我们暂时从更糟的东西中分出心来。阅读,无疑是病中最好的伴侣,治愈顽疾的另一剂良药。
静谧的午后,在校园里,我看见一个女孩坐在树下阅读,好生美好。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黄葛树的嫩叶鲜得滴水,小雀子叽叽喳喳,跃来跃去。她捧着书本,微微低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情不自禁地,一些小句子在心中慢慢流淌,有一种美无与伦比,那就是捧起书本的样子。喧嚣从来不是生命的底色,安静才是,阅读才是。
(本文作者为高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