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人民论坛
【摘要】衰老是人类共同的生命主题,书写“衰老”也是古人文学创作的主题。面对时光流逝,中国古代传统讲求对人生不同阶段的定义和期许,而现实中入仕为官、治国理政、征战沙场的种种挫折,甚至年迈而一事无成的压力,造成了古人的年龄焦虑。此外,婚嫁也是古人年龄焦虑的重要内容,这与古代的人口政策息息相关。古人的年龄焦虑,反映了古代中国农耕文明和儒家思想、“生命无常”的哲学思考与自强进取精神等文化特征。
【关键词】年龄焦虑 儒家思想 生命哲学 进取精神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识码】A
当今随着经济和社会的高速发展,升学、就业和生活的压力,导致各样的年龄焦虑,成为当代人普遍面临的困境。这是现代社会所独有的现象吗?这是当代经济和社会快速发展所致吗?那么,在漫长的、慢节奏的中国古代社会,是否也有年龄焦虑?
古人的“衰老”感慨与年龄焦虑
古人也有年龄焦虑,最常见的是对光阴逝去、“早生华发”的慨叹。无论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还是北宋太平宰相晏殊的“可奈光阴似水声”,古代中国无数咏叹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的诗篇中,抒发着对人生年华易逝的感叹,美好事物无法常驻的遗憾。古人感慨衰老,旧时光能否重现,在飞逝的岁月里能否有所成就,包含着年龄焦虑多样的内涵。
这种意识,与中国古代社会和文化传统重视时间和人生观念,以不同的年龄段来界定不同的人生目标有密切关系。正如《论语》所载孔子自谓“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仅是自况,亦与《礼记》对不同年龄段定义的记载相契合,表达的是对人在一生的各个阶段的不同期待。
《礼记·曲礼》记载:“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幼学的目标是增长知识,以顺利成年(“冠”)、娶妻生子(“室”)和成就功业(“仕”)。如果说幼年以前,孩童尚能“没心没肺”的欢度,到了少年时代、入学之后,学业的压力,对于前途、未来的希冀与未明,莫名的焦虑悄然伴于心。男子“弱冠”之后,学业与成家立业的压力就接踵而至。至孔子所称“三十而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释为“有以自立,则守之固而无所事志矣”,男子在三十周岁后开始成熟,可立身于社会,有所成就。男子三十岁后,迈入“四十而不惑”,“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达到“正心”,到“五十知天命”,感受到追逐理想的艰难,对个人得失不再执着。《礼记·曲礼》的记载则更具儒家社会规则性:“四十曰强,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这种不同年龄段的期许,在衰老真正到来之前,造成古人年龄焦虑多样的表达形式与内容。
成年后,能否入仕为官,会带来焦虑。古代士人获取功名是实现人生理想的重要途径,特别是科举制度打破门第限制,给了更多人入仕的机会。然而,登科入仕需层层选拔,并非易事,士人长时间的备考、等待,更多是屡试不第的苦闷与无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无疑加剧了他们的焦虑与不安。所以才有《儒林外史》中范进年过半百仍未中举入仕,巨大压力之下,意外中举而疯癫,形象生动地反映了古代士子普遍的年龄和功名焦虑。当然,也有许多如六次参加乡试,三十五岁才中举,此后会试“八上公车不遇”的明代文学家归有光那样,仍能自励“吾心之固然,是以乐之不知其岁年”,彰显古人乐观与锲而不舍的精神。
入仕为官后,官场际遇往往与雄心壮志有巨大落差,这种无奈,在古代士人中并不少见。北宋文学家苏轼才华卓越,但仕途波折,年华逝去,让他在“赤壁怀古”时将周瑜的年少有为、卓有建树与自己的“早生华发”、仕途蹭蹬作对比,表达了壮怀莫酬的焦思。当然,他在被贬黄州期间也发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的感慨,以溪水西流为喻,表达了自己对人生不老、青春可再的乐观态度。北宋改革家王安石看似功成名就,志业抱负却屡遇挫折,在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间矛盾徘徊,“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于是“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焦虑跃然纸上。
古人往往在青壮时,因为人生际遇的感悟,对年老衰惫而生忧惧,或因自己年岁增长却志业未竟、自身价值不显的个人经历,有“衰老”年迈不能成事的焦虑;或如唐代诗人白居易,仍处于壮年,因沐感发“渐少不满把,渐短不盈尺。况兹短少中,日夜落复白”,遥见年华渐老、头发疏白,对来得如此迅疾的衰老,年龄焦虑避无可避;或如深受发齿脱落困扰的中年韩愈,一首《落齿》,“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道尽对衰老、疾困的焦虑与不安;或察觉身有衰疾之苦,如杜甫感叹“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那样,对日渐衰老,一步步接近死亡的悲切;或如辛弃疾青壮时征战沙场,到白发抗金壮志不展,感慨“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时光流逝、英雄不再,和“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勇将衰老,有生之年是否还有机会挥师北伐、成就功业的焦思。
真正步入老年,《礼记·曲礼》记载:“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传”,六十岁不仅有“耳顺”的平和,或“老骥伏枥”的壮心,更有步入老年不能事事亲临的怅然;七十岁不仅有“从心所欲,不踰矩”,亦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自我宽解,更有“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愁思。到此时,古人深知年龄增长不可逆,焦虑转为对长寿的热切追求。有名的长寿天子乾隆的诗句“旧名袭宁寿,致政冀期颐”,道出希冀自己归政后能活百岁的愿望。但古人更多是对能否寿至八九十岁的“耄耋之年”,百岁的“期颐之年”,能否实现《礼记》所载“孝子要尽养道”,子女后辈是否有能力让自己颐养天年而焦虑。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是古人随年龄增长而常怀的终极忧思。古人感慨时光易逝、担心身体衰困,或出于自身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对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自身价值能否实现感到压力和恐慌,说明“年龄焦虑”不仅是当代人经常面对的困境,古人同样也面临着“老无所成”的年龄焦虑。
历代人口政策与古人的婚嫁年龄焦虑
古人的年龄,男子20至30岁具有特定社会属性,就是对婚嫁最佳年龄的社会共识。《礼记》所载,男子二十岁称“弱冠”,然“冠而字。成人矣”,正如《诗经·关雎》的描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在这个年龄段求得佳偶的焦虑往往先于前途、功业而来,也展现了古代男子对窈窕、温柔、贤惠的理想配偶的期望。古代社会,要求女性温婉贤淑,在适宜的年龄婚配和生育子女,肩负相夫教子、维系家庭和谐的责任。这些角色和责任与她们的年龄紧密相连,婚育年龄压力和焦虑,难以舒怀,只能寄情诗书。
到了成年阶段,古人的年龄焦虑就不再是淡淡的愁绪,而是随着年岁增长不断加剧的婚嫁年龄焦虑。《礼记》记载“三十曰壮,有室”,女子十五岁成年,称“及笄”,以笄结发,以示到了出嫁的年纪。男子到三十岁,即便未能入仕仍有机会,但娶妻生子则不能再拖延了。自秦汉至明清,基本沿袭了先秦时期的早婚传统,这种关于最佳婚嫁年龄的社会共识,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不在规定年龄段内男婚女嫁,难免会受到非议,甚至招致政府严厉的惩罚。社会规范对古人婚嫁年龄的严密规定制造了古人的焦虑。
古人重视男女的婚育年龄,不仅有社会共识、规范和传统,还有历朝历代法令政策的规定。先秦时,《周礼》记载“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是礼法所倡导的适婚年龄的理想上限。事实上,春秋时期的法定婚龄更低。齐国就规定“丈夫二十而室,妇人十五而嫁”。战国时期,墨子主张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就应成婚,不致因生育年龄推迟而影响人口增长,并称为“圣王之法”。
古代社会对婚嫁年龄的规定,是与鼓励生育的人口政策相呼应,甚至出现强制早婚、惩处晚婚晚育的法令政策。《国语·越语》记载,越王勾践为了雪耻复仇,力推鼓励婚育的人口政策,规定“令壮者无娶老妇,令老者无娶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汉代不仅延续了先秦时期早婚的传统,还延续了对民众婚育的监督、惩戒晚婚者的规定。两汉时期,男子的婚嫁年龄在十四岁至二十岁,女子则在十三岁至十六岁之间。不过,仍有女性超过法定适婚年龄“过时不嫁”的现象,故汉惠帝时规定“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以加倍征收算赋来惩罚适龄不嫁者。因此,受制于各种因素而难以适时出嫁的女子,外来严苛压力下的身心焦虑,可想而知。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战乱,人口剧减,统治者对婚嫁年龄做出严苛规定。晋武帝时有“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南朝刘宋追加为“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的规定。北齐更是规定“括杂户女年二十以下、十四已上未嫁悉集省,隐匿者家长处死刑”。显然,古人的婚嫁年龄焦虑,与历朝历代的人口政策息息相关。
唐代以后,虽然有唐初时太宗规定“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无夫家者,州县以礼聘娶”,唐代律令也有寡妇、鳏夫没有特殊情况必须再婚,还将人口增长作为官吏升迁的重要标准等强制性规定,但统治者也意识到强制甚至惩罚措施,会加剧整个社会对婚育年龄的焦虑,甚至影响统治。因此,唐宋至明清主要是从降低男女法定婚嫁年龄方面着手。唐玄宗开元年间敕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听婚嫁”的年龄底线,到明清时期调整为“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听婚娶”,和缓的举措有利于疏解社会的婚嫁年龄焦虑,有利于社会平和、稳定。
中国古代,统治者出于经济发展、税收的需求,战争胜负和国家兴衰的考虑,十分重视人口的繁衍和增长,通常以提倡早婚,鼓励生育,惩罚晚婚、不婚者等途径来实现,然而急切甚至严苛的法定婚嫁年龄、人口政策,显然制造了古人的婚嫁年龄焦虑,并不利于统治的稳定和目标的实现。
古人年龄焦虑背后的社会文化特征
古人年龄焦虑的文化因素与中国古代农耕文化密切相关。古代农耕文明,农业生产关系国家兴衰,人口数量是衡量国力的关键指标。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时代,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与自然的季节时令紧密相连,这造就了古人的时间观念,塑造了古人的年龄认知,定义古人对各人生阶段应达到的境界,赋予社会共识的意义和期许,成为中国的文化传统,亦是古人年龄观念与焦虑的文化基因。
植根于农耕社会的儒家文明有诸多影响古人年龄焦虑的文化因素。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下,古人提倡积极入世、自强进取的精神,当然会伴有建功立业、不进则退的紧迫感,至年衰而一事无成的担忧。同时,中国文化重群体意识,重家族观念,重视社会责任担当,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人重家族荣耀与血脉的延续,随着年龄增长,在有限生命中适时婚嫁、追求功名成就和社会认可的强烈愿望,不仅是个人问题,更是家族的责任与社会的期待。古代中国,士大夫作为知识教化与官僚体系的中坚,不仅肩负着社会教化、治国理政的重任,更是文化传承的关键角色。肩负使命的年轻士子,怀揣理想与抱负,担忧能否顺利科举入仕;功成名就的士大夫随着年龄增长、阅历丰富,期望承担更大的责任,获得相应的社会地位与影响力。士大夫对个人名声与社会责任有双重焦虑。古人重视“生命无常”命题的哲学思考。儒家文化重生死、重事功,生命脆弱而短促,古人向往健康长寿,亦重视有限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反对苟且偷生,倡导奋发有为,立德、立功、立言,否则人生就会有虚度的恐慌与焦虑。正如孔子所言“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古代社会并非想象中的诗与远方,低质发展和民生多艰的社会,无法真正缓解人的年龄焦虑。在古人智慧的基础上,推动经济与社会的均衡发展,共同富裕,藏富于民,无苛政、知礼节,人与人相善而无戾恶,实现国家与民族的富强,这才是根本之道。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导;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杨铮然、南嘉蕊对本文亦有贡献)
【参考文献】
①郑玄注:《礼记注》,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
②徐元诰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
③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责编/李丹妮 美编/杨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