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米塞斯
⼈们通常把帝国主义的根源归结于对可供定居的领⼟或可供开发的殖⺠地的渴望。这种解释将帝国主义视作⼀种经济上的需求。如果考虑⼀下⾃由主义在这⼀问题上的⽴场,我们就能发现这种解释是不充分的。⾃由主义的⼝号是⾃由迁徙;同时,⾃由主义反对所有的殖⺠事业。⾃由主义流派提供的证据⽆可辩驳:从纯经济学的⻆度来看,⾃由贸易且只有⾃由贸易才是合理的,只有⾃由贸易能确保所有⼈的最佳供给,只有⾃由贸易能以最低的成本获得最⼤的劳动产出。
⾃由主义理念也⽆法被这⼀说法动摇——有些⺠族尚未准备好⾃治,⽽且永远也不会准备好——姑且不论这⼀说法是否正确。这些低等⺠族据说政治上应当由⾼等⺠族管理,⽽经济⾃由不会因此受到限制。⻓期以来,英国⼈就是这么解释他们在印度的统治,刚果⾃由邦也是这样设想的:经济活动的⼤⻔向所有⺠族敞开,统治阶层成员与本地原住⺠⾃由竞争。殖⺠政策实际执⾏过程中偏离了这⼀理想做法。它再次像从前⼀样,将原住⺠视为⽣产⽅式和⼿段,⽽不是⽬的本身——特别是推⾏贸易同化政策的法国——它将不属于统治⺠族的⼈挤出殖⺠地,这些都只是帝国主义思维⽅式的结果。但是这些思维⽅式⼜是从何⽽来?
我们还可以找到帝国主义政策的个⼈主义理由:那就是在⺠族混居地区,施⾏⺠主原则,必定会导致侵略的军事⺠族主义。今天移⺠流⼊地区的情况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混居地区多语⾔问题再次出现,帝国⺠族主义问题同样再次出现。因此,我们看到,由于担⼼外⺠族⼈数超过⾃身⼈数,同时忧虑外国移⺠不能被完全同化,美国和澳⼤利亚正在努⼒遏制那些不受⼈欢迎的移⺠。
毫⽆疑问,这是帝国主义思想重⽣之起点。从这⾥开始,帝国主义精神逐渐破坏了⾃由主义思想的框架,直到最后它将以集体主义思想取代它起源的个⼈主义思想。⾃由主义思想始于个⼈的⾃由;它反对⼀些⼈对其他⼀些⼈的统治;它认为没有统治⺠族也没有⾂⺠⺠族,正如在⼀个⺠族内部,没有主⼈也没有农奴。在⾼度发达的帝国主义社会⾥,个⼈不再有任何价值。个⼈只有作为整体的⼀部分,如同战⼠作为军队中的⼀员,才是有价值的。对⾃由主义者来说,⺠族同胞⼈数多少⽆关紧要。帝国主义则不然。帝国主义追求⼈⼝数量强⼤。为了征服并占有其他国家和地区,帝国主义必须在军事上占据上⻛,军事重要性永远依赖于可供⽀配的战⽃⼈员数量。追求和保持⼈⼝数量从⽽成为帝国主义政策的特别⽬标。⺠主主义者追求统⼀的⺠族国家,因为他相信这是全⺠族成员的愿望;帝国主义者希望国家领⼟越⼤越好;他并不在意这是否符合⼈⺠的愿望。(原注:我们已经看到,建⽴统⼀⺠族国家是如何起源于⼈⺠的愿望。帝国主义对这个问题的解释则有所不同。对帝国主义来说,建⽴统⼀国家的想法是吞并他国的合法名称。因此,泛⽇⽿曼主义者想要吞并瑞⼠联邦的德意志地区、甚⾄荷兰,⽽不顾当地⼈⺠的意愿。)
帝国主义⼈⺠国家对主权和边界的理解,与旧的君主王权国家⼏⽆不同。和后者⼀样,帝国主义国家的对外扩张没有极限,除⾮遇到同样强⼤的对⼿的抵抗。它对征服的渴望永⽆⽌境。它没兴趣倾听⼈⺠的权利。如果“需要”⼀块领⼟,它就简单地占领它;在可能的情况下,进⼀步要求被征服⺠族认为这是公正合理的。在它眼⾥,外⺠族不是政策的主体⽽是政策的对象。就像君主国家曾经认为得那样,⼈⺠只是国家的附属物。曾被认为早已遗忘的某些说法,在现代帝国主义⾔论⾥再度出现,如地理边界(原注:关于⺠族国家化原则下的⾃然边界理论,阿恩特(Arndt)给出了答案:“唯⼀最有效的⾃然边界就是语⾔边界。”。J.Grimm恰当地提出,“⾃然法则下...不是河流和⼭脉构成了⺠族的边界线。对于⼀个跨越⼭脉和河流的⺠族,只有它⾃⼰的语⾔才能确定边界"(loccit,p.557).⼈们如何从⺠族国家化原则中引申出吞并"⽆法⽣存的⼩⺠族,特别是没有能⼒拥有⾃⼰国家的⺠族“的领⼟的要求,可参⻅哈斯,《德国政治》(Hasse,DeutschePolitik),第⼀卷,第三部分(慕尼⿊:1906),pp.12ff),如某块⼟地作为“缓冲区”的必要性;如拉直领⼟边界;如交换领⼟或出售领⼟。
这些帝国主义学说在今天所有⺠族都很普遍。与帝国主义做⽃争的英国⼈、法国⼈和美国⼈,和德国⼈⼀样是帝国主义者。当然,英、法、美的帝国主义和1918年11⽉之前德国的帝国主义有⼀点显著不同。其他⺠族的帝国主义⾏径只针对热带和亚热带⺠族,对待⽩种⼈则是按照现代⺠族原则⾏事。⽽德国由于身处欧洲多语⾔地区,它的帝国主义政策同样也针对欧洲⼈⺠(原注:只有在阻⽌移⺠时,盎格鲁-撒克逊的帝国主义才针对⽩⼈。)。主要欧洲列强在欧美坚持⺠主和平的⺠族原则,只对⾮洲和亚洲⺠族实施帝国主义。因此,它们并没有像德国那样和⽩种⼈的⺠族原则发⽣冲突,⽽德国甚⾄在欧洲也试图施⾏帝国主义政策。
为合理化在欧洲的帝国主义⾏径,德国理论界认为⾃⼰不得不与⺠族国家化原则作⽃争,并以统⼀国家原则取⽽代之。据说⼩国不再有存在的理由:它们太⼩、太弱,⽆法成为独⽴的经济体。因此,⼩国必须寻求与⼤国之间的联系,以建⽴“经济和壕沟社群”。(原注:参⻅Naumann,Mitteleuropa(Berlin:GeorgReimer,1915),pp.164ff.(CentralEurope,trans.byChristabelM.Meredith,NewYork:Knopf,1917,pp.179ff.);Mitscherlich,NationalstaatundNationalwirtschaftundihreZukunft(Leipzig:1916),pp.26ff;关于其他相同⽅向的作家,参⻅Zurlinden,DerWeltkrieg.Vorläufige0rientierungvoneinemschweizerischenStandpunktaus,第⼀卷(苏黎世:1917年),pp.393ff)如果这仅仅是指⼩国很难抵抗⼤国邻居的征服欲望,那么这⽆可辩驳。⼩国在战场上⽆法和⼤国⼀较⾼下;如果和⼤国兵戎相⻅,⼩国除了屈服别⽆他法,除⾮获得外部的援助。但这种帮助并不罕⻅。出于⾃身利益⽽不是同情或原则,其他国家常常会给予帮助。事实上,⼩国和⼤国已经共存了数个世纪。世界⼤战的⾛向表明,即使在今天,⼩国最终并不⼀定是最弱的。如果⼤国试图通过威胁迫使⼩国与其结盟,或者利⽤武⼒强迫⼩国屈服,那么,这并不能证明“时间站在⼩国的对⽴⾯”(原注:参⻅.Renner,《奥地利的重⽣》(ÖsterreichsErneuerung),第三卷(维也纳:1916),p.65)。今天,这⼀命题并不⽐亚历⼭⼤、铁⽊尔或者拿破仑的时代更正确或错误。与前⼏个世纪相⽐,现代政治理念允许⼩国更加安全稳固地存续下去。世界⼤战中,同盟国在军事上击败了许多⼩国,但这并不能证明“在较⼩的规模上管理⼀个国家”与经营⼀家钢铁⼚⼀样已经过时。当伦纳提及德国和奥地利军队在塞尔维亚的军事胜利时,他认为可以⽤⻢克思主义的表述来替代⺠族原则:“⼀个国家的物质基础抵制其⾮物质基础——这⼀⽭盾在实践中将给国家和⺠族带来悲惨的命运”(原注:参⻅Renner,同上注,第三卷(维也纳:1916),p.66.)。他忽略了⼀个事实,在⼏千年前,军事弱点对⼩国来说同样致命。
⼩国的时代已经过去,这⼀说法得到了瑙曼、伦纳及其追随者的⽀持。他们认为,⼀个国家⾄少要⾜够领⼟实现⾃给⾃⾜经济。从前⾯的讨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这⼀说法并不正确。当劳动分⼯扩展到⼴袤的区域、整个欧洲⼤陆甚⾄全世界时,已经不可能在建⽴国家时,检验其经济是否可以⾃给⾃⾜。⺠众到底是不是通过国内⽣产直接或间接满⾜了⾃⼰的需求,根本⽆关紧要。重要的是⼈⺠满⾜了⾃⼰的需求!伦纳质问那些努⼒争取独⽴的奥地利各⺠族,⼀旦从奥匈帝国分离,它们能从哪⾥获得这个或那个物品。这真是荒谬!即使仍在奥匈帝国体系内的时候,这些物品也不是⽆偿获得的,⽽是需要⽀付对价的。奥匈帝国解体后,这⼀对价也不会变得更多。只有在国家之间的贸易成为不可能的时候,这⼀说法才有点意义。
因此,国家领⼟的⼤⼩并不重要。如果⼈⼝过少,国家是否能够维持下去,这是另外⼀个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同样的国家⾏为,⼩国的运营成本可能⽐⼤国⾼出不少。今天欧洲仍有不少侏儒国家,如列⽀敦⼠登、安道尔、摩纳哥等。这些⼩国只有和邻国挂钩,才能建⽴起⾃⼰的法院体系。显然,这样的国家在财政上⽆法像⼤国那样为公⺠提供全⾯的法院体系如上诉法院。我们可以说,从这个⻆度来看,⼩国的⼈⼝数量如果少于⼤国的⾏政分⽀⼈员,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能⽣存,也就是⼈⺠特别富裕。如果这个先决条件不存在,出于国家财政的原因,⼩国的⾏政体系将不得不与隔壁的⼤国挂钩(原注:参⻅俾斯⻨1867年12⽉11⽇在普鲁⼠众议院会议上就普鲁⼠与瓦尔代克-⽪尔蒙特公国的⼊盟条约所做的发⾔。(FürstBismarcksReden,editedbyStein,vol.3,pp.235ff.))。⼈⼝极少,⼜不满⾜这⼀条件的⼩国并不存在,也⽆法存在。毕竟独⽴标准语⾔的发展都意味着⾄少要有⼏⼗万使⽤者。
当瑙曼、伦纳和他们的众多⻔徒建议那些⼈⼝较少的欧洲国家与德国领导下的中欧联合起来,他们完全误解了保护性关税政策的实质。⽆论是政治或军事层⾯,与德意志⺠族结盟,以保证所有参与者的独⽴,这对东欧和东南欧的⼩国本是⼀个理想选择。然⽽,⼀个完全只打算为德国利益服务的联盟怎么会受到它们的欢迎?然⽽,这正是中欧的倡导者们所考虑的唯⼀⽅案。他们希望这⼀联盟能够让德国在军事上与世界强国⼀较⾼下,竞争原本可供德意志⺠族单独受益的殖⺠地。他们进⼀步设想所谓中欧世界帝国是⼀个保护性关税同盟。然⽽,这正是其他⼩国不希望看到的。这些⼩国不希望仅仅成为德国⼯业产品的市场;他们不想放弃⽣产条件更为有利的国内⼯业,也不想放弃从德国以外的地⽅进⼝更为便宜的产品。⼈们认为,如果加⼊中欧关税区,农产品价格必然会上升,这对那些德国寻求纳⼊中欧帝国的主要农业国家颇具诱惑⼒。然⽽,⼈们忽视了这种论调只能影响缺乏经济学训练的⼈。⽆可否认,罗⻢尼亚加⼊德意志-奥地利-匈⽛利关税同盟后,农产品价格将会上升。然⽽,⼯业产品价格同样也会上升,罗⻢尼亚将不得不为德国产品⽀付更⾼的价格。⽽如果它没有加⼊关税同盟,它只需⽀付较低的世界市场价格。对罗⻢尼亚来说,加⼊德国关税同盟所失可能⼤于所得。⽬前罗⻢尼亚相对⼈⼝短缺或者⾄少不是相对⼈⼝过剩的国家;这意味着⽬前以及可预⻅的将来,它出⼝的商品⽆需倾销。罗⻢尼亚初级⽣产中的所有企业、⼯业⽣产中的⼤多数企业,其地理位置都是⾃然形成的。但德国就不⼀样了。⼏乎所有最重要的⼯业分⽀,德国的⽣产条件都⽐其他国家更为不利。
帝国主义思维⽅式,尽管声称能够帮助现代经济发展到完美状态,实际上却充斥着易货经济和封建偏⻅。在全球经济时代,把建⽴⼤型⾃给⾃⾜经济区的要求说成是⼀种经济需求,这毫⽆道理。在和平时期,⼀个⼈是在国内⽣产原材料和⻝品,或者如果更经济的情况下,⽤⾃⼰⽣产的产品和其他国家交换,都⽆关紧要。如果中世纪君主获得了⼀块富有矿产的⼟地,他可以声称这是⾃⼰的矿。但是今天,如果⼀个现代国家吞并了⼀个矿区,这些矿不会因此成为其公⺠的所有物。这个国家的公⺠仍然需要付出⾃⼰的劳动,以购买这些产品。这和之前没有什么⼆样。政治秩序上的变化对所有权没什么影响。领⼟扩张让君主倍感欣喜与⾃豪,这完全可以理解;然⽽,如果现代的普通公⺠对“我们”吞并了新的地区,“我们”的国⼟⾯积扩⼤了,也倍感喜悦,好吧,这种快乐并不源于经济上的满⾜。
在经济政策⽅⾯,帝国主义绝不适合1914年的世界经济形势。当匈奴⼈⼀路烧杀抢掠、横扫欧洲时,他们重创的是身后的敌⼈⽽不是⾃⼰。但是当德国军队摧毁煤矿和⼯⼚时,他们却同时损害了德国消费者的⽣活⽔平。卷⼊世界经济的每个⼈都会深切感受到,未来煤炭和其他制成品⽣产数量将会下降,⽣产成本将会上升。
然⽽,⼀旦认识到这⼀点,那么⽀持⺠族扩张政策的理由就只剩下军事⽅⾯了。⺠族必须⼈⼝兴旺,这样才能有更多的⼠兵。之所以需要⼠兵,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地,⽤来培养更多的⼠兵。这是帝国主义思维不能逃脱的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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