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今年,是明代名臣张居正诞辰五百周年。张居正作为明代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一生桃李满园,门生遍朝野,来源颇广泛:一是在嘉靖三十二年的会试中,他身为《礼记》房的同考官,选拔出了十几位佼佼者;二是在嘉靖三十九年至四十一年,他担任国子监司业期间,亲自教导一批监生;三是在隆庆五年会试,他以主考官身份为国选才,录取天下四百士,这批门生数量之众,影响之深,尤为突出。这些门生来自不同地域、不同阶层,带着各自的抱负与才华踏入仕途,与张居正之间建立起超越普通师生关系的特殊纽带。
张文忠公坐蟒赐服像
同心同道:改革洪流中的调和斡旋
隆庆五年(1571)春闱,张居正主持会试,招收四百门下士,其中不乏海内闻名的文人雅士,如张元忭、邓以赞等,更有诸多经世济民的干才,如商为正、王象乾等,可谓桃李遍天下。
然而,这批士子在日后政治生涯中逐渐分化。刘瑊、商为正、林应训、朱琏、曾士楚、傅作舟、王蔚、秦燿、钱岱、张一鲲等人,政治上较为亲附张居正,成为其得力助手;但张居正失势后,他们大多被冠以“爪牙”之名遭到清算。傅应祯、刘台、吴中行、赵用贤、朱鸿谟、孟一脉、管志道、赵世卿等人都曾上疏批评张居正其人其政,成为张居正改革的反对派,他们在江陵柄政(张居正掌权)期间遭受不同程度的打压排挤,但始终坚持自己政治立场。
相比之下,张元忭等人则尊师敬师,既不曲意逢迎,亦不悖违抗命,师生相处得恰到好处。朱国桢曾谓:“永嘉、江陵两相公最得君,最强悍。其可恨处不少,却有一件最得意处”,那就是张居正会试所取的会元邓以赞、状元张元忭,同道同心事座主,既不失师生之礼,又能保持独立见解。
状元张元忭,浙江山阴人,是南宋以来绍兴地区的第三位状元,同时也是张居正同榜进士张天复之子,与张居正可谓通家之谊。会元兼探花邓以赞是江西新建人,其会试卷中有“举吾身之生死利害皆不足以移之,而惟社稷之是安,乃为快耳”之语,与张居正志趣相合,故而被张居正钦点为会试第一。
张居正柄国,邓以赞时常向张居正提出匡正谏言,但谏言多不被居正采纳。邓以赞无奈之下,只得告病归乡。张元忭则周旋于张居正与其反对派之间,试图调和双方剑拔弩张的矛盾,营造相对缓和的政治氛围。难能可贵的是,张元忭始终坚守自我,保持着独立的思想与人格,不盲目附和任何一方。
万历三年(1575),傅应祯疏陈重君德、苏民困、开言路三事,指责张居正刚愎自用,误国殃民。次年,刘台上奏《恳乞圣明节制辅臣权势疏》,弹劾张居正目无君上,擅作威福,乱祖宗成法,把江陵柄政后第一股反张浪潮推到顶点。傅应祯和刘台都是江西安福人,也都是首辅门生。
张元忭与傅应祯交往甚密,他颇费心力,试图弥合张居正与其反对派门生之间的关系。元忭崇尚忠义,佩服傅同学慷慨言事的忠忱与不畏权贵的勇敢;同时也劝慰他不可过于激进,要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体谅师相的艰难处境与谋国苦衷:
老师自当国以来,可谓有敏断之才、沉几之智,其任事任怨,亦人所难,使能更虚其心,宏其量,以容纳善言,培养元气,则昭代贤相亦无以逾之。今圣上方幼冲,所赖者一二大臣也,而乃欲其节收大臣权势,夫权不在台阁,则必在宫闱与宦官矣。权归台阁,既有差缪,终去绳墨不远,万一主上尽疑辅臣,收其权归之宫闱与宦官,则岂宗社之福哉?诚为宗社计,则今日论事,须先虚我之心,婉辞以规之,庶几于君相有补,若攻讦太过,将来激成熙宁之祸,吾党乌得难辞其咎?(张元忭:《寄傅慎所》,《不二斋文选》)
张元忭对老师可谓知之甚深,不同于腐儒动辄訾骂他窃夺君主威福,状元郎对主少国疑之际的国家权力分配,独具卓见。他深知若削弱内阁之权,大权可能旁落至后宫或宦官之手,于国于民实乃大患。故而,为江山社稷、宗庙存续计,当下进言国事者,当怀谦逊之心,以委婉言辞规谏,方于君臣皆有裨益。若攻讦过猛,易引发党争之祸,吾辈皆难辞其咎。
有感于此,张元忭特意告诫身处言路的同科进士徐贞明行事当审慎,言辞应平和,不可因一时激愤而发过激之语,有伤盛世熙明之体。
清流浊浪:纲常与权柄的博弈场
万历五年(1577),张居正父亲去世,他谋划“夺情”之局,决意留朝推进改革大业,此举引发广泛争议和抨击。张居正门生吴中行、赵用贤等人纷纷上疏,言辞激烈地指责首辅父死不奔丧,斥其不忠不孝,反映了明代士人对伦理纲常的恪守以及门生对师长的期望。而张居正为保住相位,更为捍卫改革成果,不惜以廷杖、流放等威权手段镇压异议,加剧了朝廷内部矛盾和张居正与门生之间的裂痕。
古代官场,门墙之谊承载着深厚的情谊与庄重的责任。然江陵柄政期间,门生劾师之事接踵而至,实出其意料之外。遥想严嵩专权乱政之时,尚未有门生倒戈相向。苦心谋国尚不及奸臣严嵩,张居正不禁痛心疾首。
张元忭作为张居正的状元门生,对此心境颇为复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一方面认为身为首辅门生应念及师生之情,上疏言事、检举揭发等事,当由他人为之,己则愿以温和之态,助老师匡正谬误;另一方面,这位状元郎对忠孝之道恪守不渝,于伦理纲常坚决维护,诸如夺情守制,挽留师相、为病情祈祷等事,他宁死不为。(焦竑:《国朝献征录》)
夺情之事,张元忭全然站在同窗吴中行、赵用贤等人一边,佩服他们誓死维护纲常的勇气。当新科进士邹元标遭受酷刑后,张元忭联合邓以赞等人伸出援手,给予邹氏极大支持,还鼓励他:“丈学正而养邃,非仅以气节自见者。”
面对首辅夺情,张元忭在坚守纲常与师生情谊间艰难徘徊;随后的禁毁书院政策,更在士林中掀起惊风骇浪,不仅将朝廷与士林的矛盾推至风口浪尖,也使张元忭内心的纠结与挣扎达到顶点。
弦歌骤断:讲学冰封时刻的坚守
万历七年(1579)正月,原任常州知府施观民,以科敛民财、私创书院坐罪,被革职闲住。当月二十二日,张居正下令毁天下书院,施观民所创书院及各省私建者,全部改为公廨,粮田查归里甲,不许聚集游食,扰害地方。至万历九年(1581)十月,应天等府书院共六十四处,或改公署,或给原主,或行毁废。
禁毁书院,使得私人聚徒讲学失去依托,学界一片风声鹤唳,许多讲学者“相勉慎勿讲学”,规模庞大的讲会顿时销声匿迹,宋代以来蔚然成风的书院讲学,在铁腕宰相的强力打压下,戛然而止。
此举更加剧了张居正和士林的矛盾,当禁毁令传到广东,首辅另一得意门生,广东巡抚刘尧诲颇不以为然,摇头叹曰:“此非盛世事”(曾朝节:《紫园草》),张居正由此又背负不学无术、文化专制的恶名。
福建巡抚耿定向是少有的支持张居正的理学名臣,他致信张元忭,字里行间倾注着真挚的情感。他竭力为张居正辩护,认为张相为政宗旨在于上臻安富尊荣之效,下承孝悌忠信之风。他秉持敦本务实的行事风格,整顿的是虚浮散漫的学风世风:
相君近日意崇本实,稍稍抑远虚浮,而世俗子骇影吠声,遂以讲学为大诟,抅人者藉此为谗本,自好者蒙是为羞称,而察吏治者亦以是为衊迹,亦大舛矣……夫不誊口说而神明默成,不树徒党而气声应求,上臻安富尊荣之效,下成孝悌忠信之风,此则相君讲学之本指也,何尝禁厌讲学哉。今使相君而蒙此名于天下,使天下而有此风,区区所欲裂腹剖心,一明之而无从者也。(耿定向《与张阳和》)
耿定向对张元忭倾诉衷肠,自谓自己研究学问,现在才切身体会到张居正才是真正领悟圣贤之道,堪与古代名相伊尹、周公媲美。他批评世俗之人对讲学的误解,强调讲学的真正目的在于提升个人修养,营造优良的社会风气,而非简单的口头宣扬或树立徒党。因此,他为首辅被世人误解而蒙受骂名深感惋惜,希望借助张元忭在士林中的威望,请他出面消除清流对张居正的误会,上调相君,下联士心。
张元忭读到耿定向来信,感动之情溢于言词:“天下知师相之深、谅师相之诚者莫若公与李公(李幼滋),有知己如此,师相之幸也。”
他认同乃师“崇本实而抑虚浮”的为政方针,但也委婉批评毁书院政策不免有矫枉过正之虞,“熙明之朝而禁论学,此忧道之士所为扼腕叹息”。
张元忭和邓以赞皆以讲学闻名,隆庆年间,张居正屡召二人“勗以问学,孳孳甚殷”;及至万历初年,学禁渐严,张居正遂劝张元忭转攻诗文之道,遭到婉拒,可见张元忭的讲学初心从未动摇。在禁毁书院致使各方矛盾激化、讲学之风日衰的艰难时刻,张元忭依然秉持对学问的赤诚,坚守本心,以坚定有力的回应直面非议:“相公所恶者,伪学虚谈也。彼以伪,我务以诚,彼以虚,我务以实,何讳之有?吾辈之于学,尤饥之食,渴之饮,有不容已者,喜憎由人,升沉由命,若于此无明眼,无定脚,何学之有?”
终张居正之世,张元忭与乃师虽有理念上的分歧,但双方尚能保持和谐关系,未起波澜。朱国桢对此赞誉有加“同道同心事座主,不阿附,亦不抗忤,最为得体。若天生此人,以应二相之求,而二相之目力亦加人数等矣。”
张居正以一代宰辅之尊,通过主掌科举、执鞭国子监等途径广植桃李,在朝堂编织起一张盘根错节的政治网络。其门下英才辈出,尤以状元张元忭最为突出。这位身负经世之才的相门高足,始终在改革激流与清议风标之间走索平衡,将师门恩义与朝堂纲常置于天秤两端。他既是新政推行的中坚柱石,又成为道德困境中的踟蹰者,其进退维谷的仕途轨迹,折射出晚明士大夫在权力漩涡与儒家理想之间的集体困境。当改革锋芒遭遇道德铁壁,张元忭们的身影便化作时代剧变中最耐人寻味的注脚,演绎出晚明士大夫群体的命运浮沉。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齐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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