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维
我是在初冬的一个清晨抵达冬都精的。汽车行过宽阔的地带,在一处山谷前停下。四下里静得有些过分,仿佛声音也怕冷,蜷缩着不肯出来。先感受到的,反倒是河的气息——不是用眼睛,是用脸。那是一缕清冽的、带着细微冰晶的寒意,贴着脸颊滑过去,像一道看不见的、流动的界限。顺着它望过去,一条河便躺在宽阔的谷地中央了。它不像是流来的,倒像是这片大地沉静地舒了一口气,呵出来的那道最长的、白色的痕迹。
这是一处未被开发的山区河谷地带,群山环抱、河谷纵深、流水潺潺、松林密布,以原始生态和壮丽自然风光著称,我跟着一群摄影爱好者,才得以走进它。
冬都精,蒙古语中意为“中间的河”,全长约56公里,是精河上游最主要的支流之一。它发源于天山支脉婆罗科努山,蜿蜒穿行于群山之间,最终汇入艾比湖。这片区域被群山环抱,集丹霞地貌、密林、草原、海子(高山湖泊)于一体,被誉为“博州的香格里拉”或“天山秘境”。
我无心继续向前走,只想静静地,感受这条河。
河是醒着的。我走近些,心里便生出这个念头。它没有完全封冻,靠近岸的地方,水在薄冰下幽暗地沉着,是那种积蓄了很久的、墨玉般的青黑色。河水,时而缓缓地挪,时而急急地走。我俯下身去,将手伸进水里,凉意顺着掌心往血脉里渗,那不是攻击性的寒冷,而是一种沉静的、耐心的渗透,仿佛要将它那套衡量光阴的缓慢刻度,也一并度给你。
这河是见过大时光的。我想象着千百个春天,它如何被远处天山的雪崩与融冰骤然惊醒,变成一头暴怒的、土黄色的巨兽,轰鸣着冲出峡谷,将巨大的朽木和整块的山石像玩具般抛掷。那才是它血液里真正的脾性。而此刻的缄默与迟缓,不过是季节轮转间一次悠长的屏息。它把力气都收在冰层之下,收在每一道看似凝固的波纹里。
一个头戴旧皮帽的牧人赶着几头牛,慢吞吞地从下游的桥上过。牛蹄踏在桥面的声音,空洞地响了几下,很快也被河谷吞没了。人和牛,成了这巨幅静物画里偶然移动的、小小的墨点。他们日日从此经过,河也日日这般看着他们。在河的眼里,一代代牧人赶着牛羊转场的身影,与那些随水漂来的草芥、被风带来的种子,或许并无分别,都是它浩瀚流程里,一瞥而过的、微不足道的附着物。
我沿着河岸向上游走。雪是前几日落的,薄薄地铺在向阳的滩地上,背阴处则积得厚些,将枯黄的芨芨草压出一个个柔软的窝。四下无人,只有我的脚印,一串新鲜的、冒着热气的窟窿,笨拙地印在雪被上,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抱歉。这雪白太完整,太经得起天光云影的徘徊,我的闯入,像是一张净纸上无意滴落的墨渍。我停下来,索性不走了,找一块被风吹得干净的大石坐下,让自己也慢慢冷下去,静下去,试图变得和一块石头、一丛草差不多。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声音。一种极细微的、几乎要用脊背去聆听的声音,“喀喇……喀喇……”清亮又坚定,从脚下的冰层深处传来。是水在冰壳下找寻缝隙。这声音让周遭的静,陡然有了层次,有了筋骨。这冰下的水流声,便是大地的另一种根须,它在白色的被褥下,做着远达海洋的梦。
日头渐渐偏西,光线斜射过来,给整个河谷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蜂蜜色的光晕。那脉深蓝的河水,此刻像熔化的琉璃,暖暖地亮着。冰的边缘被照亮,折射出细碎的、钻石似的光芒。这一刻的河,忽然温柔得不像话,仿佛收起了它所有浩大的记忆与脾气,只是单纯地,用它全部的清澈,承接着这一日里,最后的、最慷慨的赠予。
我站起身,该离开了。回望时,冬都精就在那里,不送不迎。我来,我坐,我走,于它而言,大概连一阵最轻微的风都算不上。它有自己的节律,那节律与山峰的隆起、星辰的偏移同步,与牧草枯荣、虫蚁生死的那些更渺小的周期共振,却唯独与一个过客的来去无关。它不为人流淌,也不为人冰封。
但我的骨头里,好像也留下了一点它的凉、一点它的慢了。那是一种被巨大的时间尺度抚慰过的平静。回到车上,引擎的轰鸣声显得格外粗暴。闭上眼,却仍是那片无边的静,和那一声声清越的、不肯睡去的“喀喇”之音。那条河,它哪里是在冬天里睡着了。它分明是在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醒着,并且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