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蓉

　　今年秋，我有机会踏上英伦土地，一出机场，就立刻专程前往距伦敦86英里的切尔滕纳姆——这座位于英格兰格洛斯特郡的典雅小镇，以其摄政时期的建筑、优美的花园和浓郁的节日文化而闻名。

　　秋天的阳光，如同画笔任意挥洒，将一切都渲染上温暖而金黄的色调。这次我与切尔滕纳姆学院档案馆主任汉娜·戴尔有约，希望能查阅112年前中国的教育家严修在该校作为学生监护人的资料。

观看橄榄球比赛，后排右起依次为袁克桓、袁克齐和袁克权。

　　一

　　严修(1860-1929)，字范孙，号梦扶，号偍屚生，天津人，原籍浙江慈溪。作为教育家的严修，被称为“教育界之道德家”和“南开校父”，在晚清至民初数十年的教育大变动中，他始终追随时代步伐,站在改革旧教育、推动新教育历史潮流的前沿。

　　话说1909年，袁世凯被摄政王载沣开缺回籍，携家眷在河南彰德洹上村赋闲，表面上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但是实际上“公务”从来未停过，自家孩子们的事他也常常挂念在心。袁世凯意识到，读书是一件重要的事，于是他邀好友严修来洹上村，并不仅仅为款客叙旧，还有一些办学的计划和设想与严修商量。严修又把自己的至交徐毓笙介绍到袁府，成为袁家塾师，并为袁世凯所信任。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后，袁世凯将全家分批自老家迁居天津，而把诸子教育事托付给严修。1912年3月，袁世凯当选为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他曾特别赠款三千元作为谢仪报答严修，但严修不肯收受，再三辞让不许后，严修便想到“劝项城遣诸郎赴欧留学”。严修就此有信函专门与袁世凯讨论，并建议袁世凯的五、六、七子游历欧洲。

　　民国二年（1913），袁世凯送五子袁克权（十六岁）、六子袁克桓（十五岁）、七子袁克齐（十四岁）出游欧洲各国，由严修带领，同行的有家庭教师徐毓笙，还有严修之子严智崇，于7月4日晚11点从天津老龙头火车站启程，途经北戴河、满洲里，取道俄罗斯出洋游西欧诸国，他们途中的感觉用《香山诗集》中的一句形容恰到好处：“强健且宜游胜地，清凉不觉过炎天”。

　　严修一行六人的护照明确写上“游历欧洲道经俄国”，才能顺利出入境欧洲各国，如果没有写这一句，从俄国转入他国得换用新护照，否则“出境时甚难自由也。”他们一路游历了俄国、德国、比利时、意大利、英国、法国和瑞士，几乎参观了每个地方的博物馆，必看的是雕塑、油画、瓷器，中国的古画、青铜、漆器和玉器等等也都看。抵达瑞士时，“一路所见湖景极佳，适当新雨之后，四山归云喷薄而出，千态万状，妙不可言，又返照射最高之峰，其色正赤，亦奇景也。”

　　25天左右的欧洲游历，严修对三个青少年悉心照顾，言传身教，而此时开眼界的目的已达到，他们也愿意留下来继续在英国留学。于是，严修偕袁家仨公子又返英国，他们先期住在离伦敦十里许的徐子璋家，是为了让他们能吃上可口的中国饭菜和饺子。接下来，摆在议事日程上的是应该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学校。严修同时也与袁世凯几次函电相商，最后确定选择位于英格兰的切尔滕纳姆学院（Cheltenham College）。

　　最后确定他们三人住校留学，因他们年龄还不到18岁，需要由严修作为监护人“陪读”，一直到1914年6月20日严修自己先期返回天津。

今天校园的一角，面对巴斯路，后面是学校礼拜堂。

　　二

　　切尔滕纳姆学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学校，让作为教育家的严修认为值得留下来学习？

　　切尔滕纳姆学院是英格兰格洛斯特郡切尔滕纳姆的一所公学（为13至18岁的学生提供教育的付费寄宿和走读学校）。该学院于1841年成立，并以其卓越的语言传统、军事传统和体育传统而闻名。正是因为这个背景，袁世凯的初衷是希望他的三个儿子通过学习陆军知识，日后能够管理军队。学校的校训是取自罗马诗人维吉尔的“Labor Omnia Vincit”（勤奋战胜一切）。学院强调全面教育，旨在通过广泛的课外活动来培养学生的学术卓越、品格和领导力。这也正是作为教育家的严修为学生选择学校的前提。

　　2011年，笔者正在写《百年袁家》，于是发邮件给该校历史档案助理巴罗·吉尔，希望了解有关袁世凯的三位儿子当年在学校学习的一些内容和照片，第二天，笔者又要求吉尔详细解释切尔滕纳姆学院的军事背景，她给笔者回复了邮件，并寄来四张珍贵的历史照片：

　　第一张是本地报社所摄照片一帧，记录了三名少年头戴方顶学士帽在学院观看橄榄球赛的场景——此种帽饰直至1960年代始终是学院规定的正式冠冕。

　　第二张是1913年学院主楼版画复本，虽历经岁月沧桑，其主要建筑形制仍保持原貌。

　　第三张是学院名册中相关节录页，载有三人名录。

　　第四张是1913年沃特菲尔德校长宅邸，三位少年当时与校长同宿其中。该建筑今已改为学院宿舍。

　　吉尔又给我解释了这所学校为何有着深厚的军事传统：许多学生都是军官之子，其中大部分人后来也投身军旅。学校的军事课程同样提供更注重实践技能的培训，比如工程制图；而古典课程则侧重希腊语和拉丁语，为学生升入大学做准备。

1913年学院主楼。

　　三

　　2013年6月，书按计划出版后，我邮寄了一本给切尔滕纳姆学院档案馆，如今已过12个年头，今年遂萌发了前往该学院登门造访的念头。

　　早在两个月前，通过邮件，我收到了档案馆主任汉娜·戴尔发给我的学校详细地图和进入学校的流程。比预约的时间早到了一小时，我有充裕的时间沿着学校外围绕了一圈。学校在巴斯路上（Bath Road），这一地理位置本身就充满了象征意义，连接着切尔滕纳姆和巴斯这两个著名的温泉度假胜地。而切尔滕纳姆学院本身是维多利亚时期“公学复兴”的杰出代表，建于1841年，意味着这所学院的建筑、制度和精神都深深烙印着那个追求卓越、纪律和优雅的时代特征。

　　档案馆主任汉娜·戴尔年轻又干练，知道我是第一次到访学院，便带领我边参观边介绍。

　　穿过维多利亚哥特复兴式建筑的主楼，首先来到学院的餐厅（College Dining Hall），实际上是一个大礼堂。此时已经下午3点，没有人用餐，三两学生仍在餐厅交谈，厨房人员仍忙于进出。汉娜告诉我，走读生的午餐和寄宿生的一日三餐都在这里。在切尔滕纳姆这样的传统公学，用餐本身就是一种教育和仪式。大礼堂最引人注目的是挂满了历任校长画像的墙，这些画像不仅仅是装饰，它们也是一部凝视当下的活历史。这些肖像画本身是委托知名艺术家绘制的，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它们不仅记录了人物的容貌，也反映了不同时代的服饰、绘画风格和审美趣味。在这里，学生们需要遵守一定的用餐礼仪，这是学校“隐形课程”的一部分，旨在潜移默化地塑造学生的行为举止。它最独特、最深刻的意义还在墙上，刻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所有阵亡师生名字的牌匾。这使得每一代学生都能直观地感受到学校的传统与肩负的责任。

　　经过学校的咖啡厅，来到学校的礼拜堂，这是英国哥特复兴风格的杰出典范，这种风格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常用于学校和教堂建筑，旨在唤起对中世纪大教堂的崇高感与历史传承感。重要的学校活动，如开学典礼、毕业典礼、音乐会和各种纪念活动都在此举行。

　　走过百年庭院，来到学校的档案馆，大桌子上，汉娜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两本厚厚的档案资料，一本是历年来所有学生的登记录，记录着学生入学和离校的时间；一本是1913年入学学生的申请表格以及学生的签字和监护人的签字，翻到9月份，看到了袁家三个儿子的三张表格，表格最后一栏学生家长或监护人的签名：严修，英文为拼音：Yan Xiu；日期显示为1913年9月22日。根据记录，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袁家仨公子于1914年12月离开学校回国。汉娜说，很多档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被毁，如今我能亲眼看到这些表格，已是十分幸运。

　　合上档案本，抬头一看，书架有一本我的《百年袁家》，于是给汉娜看了里面写到学校的章节。汉娜说，他们当年住过的校长的房子还在，我带你去看看。来到寄宿区域，百年前的房子仍然在，现在作为日校学生的休息场所，前面是一大片草坪，几乎与1913年拍的照片一样。

　　当我再次步入切尔滕纳姆学院的三位一体“大礼堂”、“食堂”和“历史画廊”，发现它是一本立体的、可步入的史书。传统、仪式和社区精神滋养着品格与灵魂，这个空间完美地体现了英国公学教育的核心理念：将历史、责任与日常生活的点滴无缝地融合在一起。

　　当我与汉娜握手告别时，又与几位中国留学生擦肩而过，他们可能不知道当年中国的大教育家严修也到访过自己的学校；当他们在那间挂满历任校长肖像的大厅里用餐时，是在与历史共进晚餐；当他们走过巴斯路，踏过秋日的落叶，脚下连接着的是跨越世纪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