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 金农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管有炜

　　地肤

　　地肤是苋科沙冰藜属植物，常见于田边、路旁，一丛丛圆蓬蓬的。其老株可做扫帚，故又称“扫帚菜”；其嫩茎叶可食用，彼时称“扫帚苗”；其果实可入药，称“地肤子”。

　　古人很早就用地肤作为扫除工具，《说文解字》和《尔雅》都记载了地肤的古称“葥”，并解释为“王蔧”。郭璞说，葥乃“王帚也。似藜，其树可以为扫蔧。江东呼之曰落帚”。可见“葥”是一个相当古老的名字，东汉大概称“王蔧”，晋代大概称“王帚”“落帚”，都是基于地肤实际功用所起的名字（“王”带有“高大”的意味）。今人称地肤为“扫帚菜”，真是一脉相承。

　　甲骨文的“彗”（“彗”是“蔧”的本字）和“帚”均为扫帚形，“彗”是两把草，“帚”是一把捆扎的草；那羽毛般的笔画，就像地肤细密的披针状叶子。小篆的“彗”上面仍是扫帚形（只不过变形为两个“生”，后来又变形为两个“丰”），多出的“又”是一只握着扫帚的手，后来又变形为“彐”。至于“帚”的“彐”，不是从手演变过来的，而是对扫帚头的简化。在今天的简化字“扫”中，披纷的地肤细叶仍依稀可见，那是植物与人相依相伴的历史缩影。

　　葛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诗经·周南·葛覃》

　　一女子要回娘家探望父母，临行前，她满心欢喜地浣洗衣物，不禁由洗衣联想到制衣的粗细葛布（“绤”为粗葛布，“絺”为细葛布），继而联想到采葛织布的情景：长长的葛藤在山谷中生长，叶子层层叠叠、繁密茂盛。割下葛藤放到大锅里浸煮，织成葛布，制成葛衣，怎么穿也穿不厌。

　　葛是豆科葛属的藤本植物，块根（即葛根）富含淀粉，可食用，也可入药，茎皮纤维可造纸，也可织布。葛藤很长，《诗经·周南·葛覃》以“葛之覃兮”起兴，这便是它留给人们的第一印象；三小叶的羽状复叶，加深了“维叶莫莫”的繁茂感觉。

　　《说文解字》对“葛”的解释是“絺绤草”，足见织布制衣是葛对古人最重要的用途。葛布清凉，常用来制作夏衣夏鞋，贫寒人家每到秋冬季穿不起保暖的衣物，以至于发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诗经·魏风·葛屦》）的质问。

　　葛见证了古人对贫富差距的控诉，也见证了隐士不以贫寒为忧、“葛巾漉酒”的率性与恣意。要说最容易打动我的，恐怕还是“葛覃女子”的满心欢喜。回娘家固然是乐事一件，由此产生的一系列联想，想必也是快乐的。采葛、煮葛、织布、制衣、洗衣，每道工序都由她自己完成，这份工作给予她劳作的幸福和满足，也让她珍视一丝一缕，“服之无斁”。作为身处“知识孤岛”的疲惫的现代人、对“物力维艰”缺乏切身感受的消费者，看到从上古绵延至今的葛，想到两千多年前充满幸福感的女子，怎能不唏嘘怅惘？

　　藜

　　藜是苋科藜属的草本植物，因叶片背面有白色泡状毛，使之呈现出灰绿色，又名“灰条菜”“灰灰菜”。

　　藜和藿（豆科植物的叶子）是古代至为寒微的蔬菜。韩非子称，上古时代帝王的生活水平很低，“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吃糙饭野菜，确实是一份苦差事。或许春秋战国的庶民，吃的都比这强。《庄子》有言，孔子困于陈蔡之间，弹尽粮绝，七天没有热食，“藜羹不糁”——藜菜汤里没米粒，弟子们个个面有菜色。

　　儒家道统传人曾子的家境也不富裕，只能“衣敝衣以耕”。《庄子》说他在卫国时“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虽带有寓言成分，但参考曾子在先秦儒学的地位和知名度，这么写也是有事实依据的。《孔子家语》记载，曾子因妻子蒸藜不熟而休妻。其实藜的嫩叶极易蒸熟，曾子想要熟透的藜，妻子却连这点小事都不听，属实不贤。“贫贱夫妻百事哀”，于此可见一斑。

　　作为粗疏饮食的代表，藜和藿见证了先贤“忧道不忧贫”的清苦岁月。窃以为颜渊在陋巷“不改其乐”，也多是用藜下饭吧。

　　藜的另一个用途是制作手杖。藜耐寒、耐旱、耐贫瘠，一旦水丰肥好，能长到一人多高，且茎秆直立、粗壮，足够结实。《庄子》说“孔门首富”子贡高车华服去见同学原宪，可原宪家门口的巷子窄到连子贡的车也容不下。原宪穿戴齐整，“杖藜而应门”，确是一副困窘的贤人模样。

　　藜始终摆脱不了的贫寒印象，不正是富饶汹涌的山野、蛮荒阔大的自然留下的气息吗？

　　葫芦

　　葫芦是葫芦科葫芦属的攀援植物，又名“匏”“瓠”。在一众开黄花的葫芦科植物中，葫芦的白花独具风姿，它的果实也别致，还寓意吉祥，可食可用可赏玩。

　　《诗经·豳风·七月》有“七月食瓜，八月断壶（瓠）”，常见的瓜类多属于葫芦科，而夏历八月采摘的“壶”，正是完全成熟的葫芦。在北方地区，食用的葫芦通常于七月和八月采摘，九月和十月采摘的葫芦，表皮坚硬，是制作葫芦器的好材料。

　　古代“八音”中有“匏”。笙和竽，都是用葫芦制作的；云南少数民族的乐器葫芦丝，颇具上古遗风。至于葫芦盛器，至今仍在使用——葫芦瓢舀水舀粮，持握十分趁手。如果锯掉葫芦嘴，把瓜瓤掏空，在内里滚上一层蜂蜡或大漆，就成了天然的水壶、酒壶。

　　《诗经·邶风·匏有苦叶》以葫芦开篇：“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济水上有个可以徒步过河的地方，水深时只能垂着衣服走过去，水浅时可以撩起衣服下摆蹚过去。既然说过河，为何以葫芦起兴？葫芦的一个重要用途就是系在腰间，充当游泳时的浮囊，谓之“腰舟”。《鹖冠子》说的“中流失船，一壶（瓠）千金”，正是为此。

　　至于曹植《洛神赋》“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里的“匏瓜”，便不是葫芦，而是一颗孤独的星了。

　　构

　　《诗经·小雅·鹤鸣》有言：“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青檀树的树皮容易剥落，树下有枯败枝叶，再自然不过；高大的青檀树下长着众多矮小的构树（榖），也是再正常不过。

　　构古称“榖”“楮”，是桑科构属的高大乔木或灌木状植物，适应性强，生长迅速，野外随处可见。其聚花果为肉质，成熟时呈耀目的橙红色，从而吸引鸟类取食。

　　《史记》记载：“帝雍己崩，弟太戊立，是为帝太戊。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榖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山野间的树生于天子之庭，而且一夜就长到两手合围那么粗，太戊因此感到恐惧。《吕氏春秋·制乐》则说“成汤之时，有榖生于庭，昏而生，比旦其大拱”，实在是夸大了构树的生长速度。但以构树之速生，将它作为妖异故事的主角，确实合适。构树靠鸟类传播种子，可去向很远的地方，在不少地区成了令人头疼的入侵物种。天子之庭的砖缝，对它来说并非什么艰苦的处境，如果放任不管，将砖石撬起也是轻而易举。可能因为这个特点，古人视其为“恶木”。

　　构树木质轻软，韧性好，在农村常用来制作扁担、农具等。它更知名的用途是造纸，楮皮纸吸水性强，是上等的书法用纸。此外，构树的叶片、果实、树汁（桑科植物多含有白色乳汁）、树皮、根皮皆可入药。

　　明代文学家袁中道呼应着庄子“材与不材之间”的人生信仰，感叹构树也是如此——不能做屋宇的栋梁，却可造纸、入药、染色、去污，还为他在酷暑中提供惬意的阴凉儿。他将园内所建纳凉亭命名为“楮亭”，作了一篇《楮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