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提起笔，我们该如何讲述我们的一生？

没有傲人的相貌，聪明的头脑，过人的勇气……这是黛安娜·阿西尔给自己的评价，“我既不美丽也不聪明，还不够善良不够勇敢和精力充沛……我没有丈夫，也不大可能有孩子……诸多证据表明，我的存在没有什么价值，如果我像外婆一样，有意识地、缓慢地走向死亡，我势必也会问出她问过我的那个问题：“我到底为了什么而活着？”在这里，阿西尔面对着两个问题，一个是自我确认的问题，一个是从自我确认而来的为什么而活的问题。长久以来，我们都认为只有那些大人物和那些处于风口浪尖的人物的传记才值得书写。而相反，如果一个自认为极其普通的人，没有作为大的历史事件的见证者，也没有如此辉煌可以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我们的人生还值得过吗？

“我到底为了什么而活着？”是阿西尔的外婆临死前对自己和阿西尔发出的诘问，这一诘问让阿西尔决定写下这样一本平凡的自我回忆录——《长书当诉》以“一封信”作为替代的回答。因为陈述自己平凡而不同的一生是一项比细数自己的丰功伟绩更难的任务。因此，在写下这样一本平凡的自我回忆录之后，阿西尔找到了“为什么活着的答案”——“只因为这一切，都是一个更大世界的组成部分，而这个更大的世界，只能用‘我即是我’这几个字来表达”——这就是阿西尔最响亮的回答。

戴安娜·阿西尔是英国一家以文学出版见长的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的创始董事、编辑，她曾经编当过许多作家的文学编辑，其中包括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菲利普·罗斯、V.S.奈保尔、卡内蒂等。因此，有人称阿西尔为“英国最好的编辑”之一。

一位文学编辑的人生算得上是伟大吗？也许你会说，即使被她编辑的那些著名作家的传记也不一定会有人想了解。或许你说得对，编辑是一个“为别人作嫁衣”的职业，与那些创作出伟大文学作品的作家和那些历史名人相比，似乎算不上是“伟大”，然而，我们又要发出一个反问：难道我们只想倾听那些所谓伟大和成功人物的人生吗？诚然，从伟大人物的传记中，无论是自传还是别人写的传记，我们更多是看到一个本来就天赋异禀，拥有着聪明的头脑和过人天赋的人，如何顺理成章地被推到历史的前台，成为某一领域的翘楚。这样的传记千篇一律，即使可能给予人们激励，但更多是给人们以焦虑：即与此相比，“我”资质平平，无任何过人之处。相形见绌的我们真能从那些伟大人物的人生当中获得适合自己的成功模板吗？还是，我们因为读过伟大人物的传记而可以在人前炫耀自己知道哪一年拿破仑攻下了哪个城池？我们在这些名人传记中获得的热闹，除了知道一些关于他或者她的逸闻趣事，又获得了什么更多的东西呢？

与此相比，阿西尔的自传却显得十分平凡，她以无比坦诚的姿态讲述了自己从童年到青春期，再到订婚，工作，成为一名编辑的人生历程。在书中，阿西尔甚至没有描写她如何与那些伟大的作家﹑名人打交道，她所写的无非是一个平凡而坦诚的女人如何度过了自己平凡的一生罢了。就是这样一本书，它所具有的感人的魅力究竟来自何处呢？

除了普普通通资质平平的自我，一无所恃。

对于阿西尔来说，她的出版生涯也许是最值得书写的部分，因为在那段岁月中，她不但获得了英国最好的图书编辑的赞誉，同时也是她与一些著名作家相交频繁的时代。这些故事在她的另外一本书《未经删节》中重点记述了。而在《长书当诉》中，阿西尔则侧重于探讨了自己前半生的岁月经验。

阿西尔生于1917年，卒于2019年，可以说是一位世纪老人，她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并且幸运地渡过劫难成为一名文学编辑。在写作《长书当诉》时，她44岁，这是一本“普通人”“并不显赫”的人的自传，本书的序言写作者﹑小说家阿什沃斯评价道。

1917年，阿西尔出生在一个陆军上校家庭。但是她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有着旧时英国落魄贵族的影子，拥有一座有20间卧室的房子，还有一个大花园，周围有一千英亩的土地，数十位仆人，还拥有家庭教师和学堂。外公会奖励在八岁前就学会弥尔顿诗歌的人六便士……这样的家庭，让阿西尔拥有着优越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阿西尔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这种优越感是无根的浮萍。因此，她犀利地说道：“大部分家庭成员虽然可敬却也平凡，成就不过尔尔。他们中没有异常聪明的或精力充沛的。”

最早阿西尔和母亲和父亲一起生活，但后来家庭经济破产之后，她就和母亲搬到了外婆家，在贝克顿的一个农庄。阿西尔十分喜爱外婆家的环境。不但因为外婆家足够大，还因为农庄里有很多她感兴趣的自然环境。虽然，随着阿西尔的成长，她与家庭之间的隐秘隔阂也慢慢凸显了出来，但正是因为这种隔阂最早孕育了阿西尔对于周遭环境和自身处境的敏感。因为外婆的继承人是舅舅而不是母亲，这件事曾经困扰过阿西尔，也让她最早萌发了女性意识。

在贝克顿农场的日子，是阿西尔童年的闪光时刻。她爱着一切：布谷鸟的叫声，花园中的山毛榉，蜘蛛网上颤抖的燕麦壳，有尘土味的谷仓。在贝克顿，阿西尔经历了从童年到少女的转变，在这期间关于一些敏感的性启蒙，阿西尔的描写真实而亲切，如实地还原了一个还未有权利涉足成人世界的少女对于成人世界的渴望和迷惑。而在这一逐渐滑向青春期的过程中，阿西尔又充满着一个敏感少女对于自我角色认知的冲突，她写道：“除了普普通通资质平平的自我，一无所恃。”在这一过程中，阿西尔一面接受教育，一面经历着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的自卑与超越的自我确认过程。

如果缺乏这种生存，它们未来将无法作为成年动物生存。

很快，阿西尔到了萌动的少女期。作为本书的重要部分，在爱的问题上，阿西尔的描写详略得当。这个部分主要诉说了阿西尔从青春期开始，一直到青年时代，再到成为成熟的女人这个过程中的蜕变。这个部分也是本书最精彩的部分。精彩之处，不在于作者披露了多少个人的隐私或者艳遇，而在于两点。一点是，坦诚。另一个则准确。在坦诚上，阿西尔诚实地记述了她从十四五岁的少女时期所萌发的青春萌动，其中包含着对自我价值的确认和精微的心理体察。在写到青春的萌动时，阿西尔的坦诚几乎让人耸动，但几近真实。在此问题上，她接着表示：“我将要违反的是上帝的规定。”一种近乎急切地对于成人世界的体验催促着成长。

15岁时，阿西尔邂逅了保罗。一个有着棕色眼睛，金色头发，学识渊博的男孩。在与保罗的交往中，阿西尔成长着，学习着，她一方面爱着保罗，一方面也在自我建立的垒土上盘旋着。“与那个年纪的所有人一样，我害怕自己出丑，尤其是在保罗的地盘上。”在遇到保罗之后，阿西尔坦诚自己仍然希望被更多的人爱，这不代表她不爱保罗，而是一种得到更多爱的渴望，她于是坦诚这一渴望。她写到初吻，写到对于婚姻问题的憧憬，写到了对于自己理想爱情的想象……所有的这些都如此诚实，这些诚实的描写和讲述，让阿西尔的作者形象变得极度可信而且充满魅力。她的这些历程和每一个从青春期到成年的女性来说，都有着感同身受的经历。在写到在牛津的读书生活时，阿西尔坦诚自己曾经的放纵和轻浮的举止：“我当时确实很轻浮，也很懒惰。”她坦然地说。

阿西尔少女时代的爱情生活的大半部分被保罗占据，在与保罗的关系中，阿西尔描写出了她那种对于自我形象的焦虑感：“担心别人觉得我配不上他。”在这一过程中，阿西尔也有意识地在学习和成长。若干年后，在二人订婚后的两年，保罗后来毁掉了婚约，对阿西尔造成了巨大伤害，但是在那一段密切相处的岁月中，保罗也给予了阿西尔最好的东西——成长的经验。“如果缺乏这种生存，它们未来将无法作为成年动物生存。”阿西尔能够看到这场最终以悲剧收场的爱情所给予她的侧面的东西。爱在她人生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但她并非一个被伤透了心就完全痛恨起男人的怨妇，虽然她以最富有伤痛性的方式被这位占据她生命中重要地位的男人伤害过，但是短暂的消沉之后，阿西尔获得了生命的缓解：“在19岁时恋爱，订婚，在22岁时被解除婚约，这些并不是致命的。虽然失去爱人，失去工作，却仍然年轻。”阿西尔就这样走出了那巨大的打击，重整旗鼓投入到更有意义的事业上来。

写作促成我内心的平静。

虽然身为一名绝对出色的文学编辑，但文学写作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梦想，同时写作所给予阿西尔的绝不仅仅是表达，而是建构。“写作促成我内心的平静。”可以说，正是写作和写作所建立起来的意志和治愈性，帮助阿西尔渡过了生命中的感情难关。

阿西尔在书中详述了她在编辑身份之外的作者生涯。虽然编辑是她的主要社会身份，但是一颗渴望创作的心灵以极强的意志在跃动着。在牛津时代，阿西尔就写过一些诗歌。后来她偷偷写下了几个故事，其中一个故事还获得了《观察家报》的短篇小说头奖，她因此获得了不菲的奖金。每每提到写作，阿西尔的稳定的叙述语言显得激动。她说：“每当我问自己，如果灾难发生了，我会怎么样？答案是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好的。我会继续写作。”写作对于阿西尔来说，不仅仅是获得个人的成就感，而是一种近乎救赎的力量。因此在编辑生涯的同时，她开始创作《长书当诉》《未经删节》，当然还有那部她在89岁高龄提笔写下的，曾经获得《纽约时报》畅销书和全美书评人协会奖和科斯塔传记奖的《暮色将尽》等等之外，阿西尔还有一些小说问世。在这些作品的写作过程中，阿西尔体会到一种由写作所带来的人生秩序，一种强有力地表达生命的力量和使命。正是这种对于写作的虔诚信仰，让她能够以如此朴实无华的写作打动打量读者。

正如为本书作序的作家阿什沃斯评价阿西尔所用的几个关键词：“清醒”“质朴”，“清醒”在于阿西尔用一种纯粹客观的眼光来打量和评价自己的生活；“质朴”在于，她从来不对自己的人性和经历进行粉饰。如果说像契诃夫这样的伟大作家将犀利的眼光投向周围的客观世界，阿西尔则将自身作为“客观”来评价，这让她的作品具有体察人性的尖锐感，她对于生活和自身的坦诚态度则让她的作品具有迷人的气质。流连于字里行间的我们，在这些文字中辨认出一位充满温度的真实的女性。这位女性并不因为创作出多么伟大的作品而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崇拜，而是给予我们一种普通的与我们的境遇相互重合的倒影，正是在这一镜像中，我们对她的故事感同身受。

阿西尔在《长书当诉》的结尾这样写：“如果不是因为我也像花朵，火柴盒、狗或其他任何人一样，以同样的强度存在着，那为什么就算有这么多我本无须活下去的理由，血液却依然如此稳定地跳动了这么久呢？只因为这一切都是一个更大世界的组成部分，而这个更大的世界，只能用‘我即是我’这几个字来表达，不需要别的证明或理由。”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在阿西尔的书以及这些话语中，获得力量。

（作者系诗人、书评人）

原标题：《以一封长信讲述的一生——关于黛安娜·阿西尔自传《长书当诉》》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傅小平

来源：作者：袁永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