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睽违9年,疯狂的动物城再一次回到了大银幕之上。从第一部开始,观众们就知道动物城其实是世界的隐喻,所以兔子警官朱迪为她的梦想“Try every thing”的努力才如此动人,不畏偏见、超越自我才成为了动物城的昂扬旋律。但在《疯狂动物城2》中,虽然故事开启时间的设定仅仅是朱迪收获荣光后的一周,但她的白日梦显然已经无法继续。她和狐狸警官尼克携手破案,依然是故事的主线索,但剧情本身远不如他们无法停歇的奔跑姿态更动人。动物城的7日,人世间却悄然间9年流逝,这世界已经发生太大的变化。叙事者是在借新的影片来表达对这个世界新的理解。
加速社会与“奔跑”的电影
“We live in a heated time, no chance to cool down。”我们生活在一个火热的时代,没有机会可以安静下来。《疯狂动物城2》的沙漠狂欢中,羚羊歌手一阙高歌,似乎就道尽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加速”特质。这句歌词的中文字幕被意译为“这个时代太匆忙,羚羊一般慌张”,显然颇有意味。关于“加速”的体验是跨国界、跨文化流动的,“加速”是所有人都无法逃离的现代性情境。慢悠悠的树獭“闪电”,在前作中还可以用悠悠长长的腔调发言;但这一次,当他坐在时代的方向盘前时,却不得不真的像一道闪电一样疾驰起来。为什么选择树獭来当朱迪和尼克的司机,这不仅仅是反差萌的设计,更是来映射一种悲喜交集的“加速”情境。
树獭都开始狂奔,所以动物城的居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奔跑”。从追捕窃取图书的蓝蛇盖瑞,到一路同行,最终揭穿猞猁家族的阴谋,
兔子警官朱迪和狐狸尼克一直在奔跑。盖瑞“蛇没有肩膀”的自嘲,“不用一个人抗下所有责任”的吐槽,并不能遮蔽他内心深处要为家族正名的巨大压力,所以他的游走穿梭仍旧是一意孤行的。小猞猁帕伯特以伴行者的姿态完成了反派角色的扮演,当朱迪劝说他浪子回头时,一句“我不想变得不一样”直接道出了他维护家族的执念。本片中的主要角色都被设定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朝着这个目标义无反顾地前行,是个人担当,也是外部世界赋予的沉重压力。
如果说《疯狂动物城》第一部的关键词是“梦想”,第二部的关键词则是“任务”。“梦想”是辽远的,它更容易让人移情;“任务”是落地的,它则更容易让人共情。在这个层面,“疯狂动物城”的故事并不疯狂,它多少摆脱了其英文片名“Zootopia”中蕴含的乌托邦色彩。也因此,“In a place where anyone can be anything”,摆脱“任务”控制的渴望才会踏准这个时代人们的心灵节拍。
不过《疯狂动物城2》的“奔跑”意涵并不会上升到《罗拉快跑》的哲思层面。动物们的一路狂奔自然也是为了成就影片的“好看”。从冰山雪川到热带雨林,从沙漠风生到沼泽水起,汽车追逐要的是光怪陆离的街景,水里逃生要的窒息压迫的氛围,冰雪对决要的是苍茫一片的天地。观众们的视线跟随着动物角色的行动高速地移转,从一个惊奇进入下一个惊奇,从一处景观转入下一个景观,这种步移景换的观看,与他们在迪士尼游乐园里进行沉浸式大型项目的体验非常相似。只不过,目迷五色的“眩晕”体验从5分钟延长到了100分钟。未来的一个市场可能大概是,人们会有机会在某处的迪士尼乐园项目中重温熟悉而亲切的疯狂动物城记忆。
人们在电影院里最需要什么?是故事,还是奇观?这是一个流媒体时代中所有电影人必须直面的问题。《疯狂动物城2》中有一个细节隐喻,在水上世界,黄鼠狼卖着“买一送一”的盗版光碟,调侃着“谁说电影行业正在一路下滑?”这实际上正是现实情境中电影人的自嘲话语。
从戏剧情节的角度来看,本片围绕一纸“发明专利”的主叙事线,猞猁大男孩最后关头的突然反转等设定都显得简单幼稚。跟《疯狂动物城》第一部相比,第二部的故事性明显要薄弱很多。或许眼花缭乱的布景和有条不紊的叙事本身就会有难以调和的冲突;那么选择“好看”,只求让观众回到影院,电影之所以为电影的形式和标准就会在互联网影像海啸般的冲击中被重新塑形。在这个文化逻辑上,本片何尝不是一部被加速的电影?动物城居民的奔跑又何尝不是电影创作者寻求出路的奔跑?
慢下来,世界由你我开始
《疯狂动物城2》的片尾彩蛋中,一片白色的羽毛轻盈地飘落在朱迪家的窗台上。朱迪安静下来,反复听着胡萝卜录音笔里“爱你,搭档”的声音。电影叙事者也安静下来,像是在告诉观众,第三部的疯狂动物城里也许会有无数的鸟儿在飞翔;也像是在透露心声,羽毛的飘落是静谧的,观众们现在可以停下“追逐”的脚步,且慢慢品一下故事的深海里究竟潜隐着什么样的价值与情感?
不必纠结于朱迪和尼克两个主人公之间究竟是友情还是爱情?故事并没有作明确的交代——这取决于观众自己的代入和选择。但显而易见,不论两人之间的情感性质为何,影片关注的重心是他们如何从情感的隔阂走向沟通,如何从彼此的排斥走向疗愈。兔子警官朱迪一直在为工作拼命,会以专业标准来要求搭档,大体是忽视人性的;狐狸警官尼克则有着童年创伤的记忆,会以自嘲和躲避来回应搭档,他是被人性束缚的。
本质上,两个人的处境都是孤独的,这分明折射了越来越精细严密的社会分工体系下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人们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匆匆忙忙地扮演各自的社会角色,却发现自己其实站在了茫茫大海的孤岛之上。所以朱迪和尼克在完成任务后喃喃自语、欲说还休式的对话是影片最动人的抒情段落。他们并不是腻腻歪歪地互诉衷肠,而只是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焦虑或回避,可以开始真实地表达自己。当生活减速,情感便会加速。哪怕再絮絮叨叨、断断续续,语言也会成为情感交互的桥梁——簇新的世界便由你我重新开始。
再来看本片另一个贯穿全片的对比结构设计。在《疯狂动物城2》中,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之间的族群冲突不再出现,更进一步地被扩展至哺乳动物与爬行动物之间的矛盾。很显然,这里有近年来世界政治局势动荡的隐喻——当然观众们并没有必要穿凿附会地一一去对应。在以气候墙为核心意象的动物城资源调配体系中,不同动物族群的竞争自然是激烈的,“加速”奔跑依然是社会竞争的外在形态。在本片中,爬行动物大体被刻画为竞争的失意者和落寞者,他们只能生活在最芜杂最混乱的沼泽区,而像蛇这样的所谓“冷血”族群更要被驱逐在常态社会之外。
这样的图谱化表达自然有浮表化之嫌。但影片的重心根本不在倾轧与斗争,而在于沟通与和解。当观众们看到蓝蛇盖瑞从小成长的贴满温馨提示的那间小屋,看到马市长终于摆脱控制可以一展“悍马”的功夫拳脚,看到热带沙漠中涌来的动物城居民庆祝“建城”100周年的狂欢——实际上这呼应了华特·迪士尼的动画世界诞生100周年,或许就会理解那句盖瑞口中的台词,“大家会明白,我们没有那么不同。”“疯狂动物城”叙事者的Zootopia愿景,其实就是一个“和而不同”的世界。
《疯狂动物城2》正在全世界各地进行热烈的文本旅行。它又一次证明了动画电影的魅力。近年来动画电影已经不止一次地点燃电影人的希望火炬。原因或在于,技术的跃迁让动画电影越来越有无远弗届的创造力,想象的边界就是景观的边界——今天的电影院太需要景观的瀑布。更重要的是,动画的世界往往也是童话的世界。无论是狐狸与兔子,还是哪吒与大圣,童话可以让人们暂时从喧嚣的世界抽离出来,慢下来,慢下来,安静地面对自己的初心。
原标题:《加速时代的《疯狂动物城 2》》
栏目主编:邵岭 文字编辑:郭超豪
来源:作者:刘永昶(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