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园子，其实算不得园子，只是屋后一片无人看管的闲地。蓑草连着枯藤，早已在愈来愈紧的寒风里，褪尽了最后一点绿意，唯有那一片菊，是这不甘沉沦的亮色。它们并非花圃里那些被精心侍弄的名品，没有规整的圆瓣，也没有矜贵的姿态，只是些最寻常不过的野菊，一丛一丛，挨着那爬满暗绿苔痕的竹篱笆，泼辣地开着。

　　我本是动了念，想折下最盛的那一枝，指尖触到那花茎时，却不由得停住了。那茎是微凉的，带着一种植物特有的坚韧，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在这冷风里全部的努力。我忽然便不忍了，何必将它从这属于它的天地里带走呢？

　　我就在那篱笆边寻了一块略微平整的青石坐了。石上沁着寒意，隔着薄薄的衣衫传过来，人倒是更清醒了。温了半杯酒，酒色是极淡的琥珀黄，与眼前那一片喧闹的菊色，倒也相映成趣。浅浅地呷一口，那酒液是温润的，带着米粮特有的、朴素的甜香，缓缓地滑过喉间，一股暖意便从小腹处悠悠地荡开，将这周遭渐深的寒气，驱散了不少。

　　这时节的黄昏，来得是极快的，仿佛不容人多做流连。方才天边还是一片明亮的鱼肚白，转眼间，西边就烧起了霞。那霞光起初是金红的，像泼了上好的胭脂，将云彩的边都勾勒得亮晶晶的。不一会儿，颜色便沉了下去，成了紫檀色，又成了鸽灰色。最后，所有的浓艳都收敛了，天幕变作一片深沉的宝蓝。远远近近的屋舍，都成了墨色的剪影，只有窗户里透出一点橘黄色的灯光，像是大地沉睡前最后几句呓语。

　　风是彻底地凉了，园子里的虫声，不知何时，也稀疏了下去，只剩下三两声，断断续续的，显得那寂静更加广大而深沉了。我握着那杯残酒，并不急于饮尽，只觉着自己也仿佛成了这暮色的一部分。平日里那些纷至沓来的思绪，那些工作的烦扰与人情的纠葛，此刻都模模糊糊的，竟有些忘记了，心里反倒有一种难得的踏实与安宁。

　　然而，目光再落回那一片菊丛时，先前那份“泼辣”的观感，却悄悄地变了。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它们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那曾经金黄的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起来，透出一种疲惫的迹象。我忽然明白了，我所以为的“泼辣”，或许正是它们面对凋零时也是最勇敢的姿态。

　　夜色终于完全地笼罩下来，月亮还没有上来，四下里是纯粹得化不开的黑。风过处，篱边的菊丛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分不清是叶的摩擦，还是花瓣在悄然离枝，那已不再是梦呓，倒像是告别了。杯中的酒早已冷了，我举起杯，将最后一点一饮而尽，那凉意便直贯下去，人却愈发地清醒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转身向那亮着灯光的屋子走去。身后的东篱与菊，都隐没在了无边的黑暗里。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凋零正在那里安静地发生着。只有那清冽的香气，还执拗地追随着我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