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桃子上市的时节,老王如约而至。看到他,就像乡下来了远房亲戚,他穿白色短袖上衣、藏蓝色短裤,扎一根褪色的牛皮腰带,身上呛鼻的旱烟味扑面打过来,让人不禁踉跄后退几步。
小区门口有一处早市,他从南山过来卖鲜果,也捎带着卖些马齿苋。他姓王,年过七旬,山上种有果园,两个女儿已出嫁。和附近的人相处久了,大家都称他“老王”。桃子与人一样,拥有不同的性格。最早上市的是小白桃,个头有鸡蛋那么大小,顶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汁丰、味甜,我喜欢叫它“小毛桃”。然后,是夏辉、红冠、红甘露、久保,夏辉有拳头大小,满面醉红;红冠果大皮红,沁有玫瑰的香气,吃起来又脆又甜;红甘露离核,用手“咔嚓”一掰两半,放到最后也不变软,适合牙口好的人。
我最钟爱大久保,果肉为白色,表面有鲜红色条纹,却是酸甜口的,一个桃子管饱,吃起来过瘾。老王守着摊子卖桃,不用吆喝,不到中午就能卖完回家。篮子里的桃子,好比他亲生养育的一群小儿女,如数家珍,又疼爱有加,磕碰的、摔伤的、雀鸟啄过的带疤桃子,他也不舍得吃,带回家给小外孙。“老王眼里没坏桃!”有老顾客调侃说。
早上不到5点,老王骑着机动三轮车“笃笃笃”准时到来,卸车、摆货。抽支烟的工夫,街道对面的煎饼果子也出摊了,晨练的、遛狗的、打球的居民陆续出来,他的生意就在天色熹微的朦胧之中开张了。他脾气倔,不还价,不让挑拣,一篮一篮的,按顺序往袋子里拾,好像生怕弄疼了桃子。“挑到最后,卖到最后,哪有不让动手的?”有人和他说理,他不理这茬儿,装作没听见。见摊前围满了人,你一满兜、我一袋子的,不时冒出来一只泰迪犬探探脑袋,他也不再僵持。但他有原则,一个桃子也不让。
小区里年过八旬的老太推着小车过来买桃,坐在马扎上,抬手举着桃子,挨个儿相面,堪比给桃子选美,上秤、交钱,慢腾腾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币。“别找零了,给添个桃子吧!”老太的话音刚落地,老王的嗓门咣咣砸过来,“不行不行!”语气里夹杂着一万个不情愿。等老太挪步走出老远,他又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送给你的,回去先吃这个软桃。”
老王抠门、小气,却有着乡下人的朴实。渴了,抱起军用水壶仰脖猛灌;累了,铺上凉席躺在地上打盹儿。楼上热心的邻居拎着保温壶给他送去解暑的绿豆汤,但买桃时执意推让不肯少给钱。老王不怕吃苦,但怕闹天气,每次说这句话时,那个“闹”字都拖着一副幽怨的长腔,像是小蝌蚪的尾巴。有一天,他早上来了刚卸完车,眼看乌云集体翻起筋斗,天空黑压压一片,蓦地大雨倾盆,把他淋成了落汤鸡,篮子里的桃子却完好无损,被他及时转移,盖到车厢里面。他披着破油毡雨衣,站了三个钟头。临近中午,桃子卖了一大半,雨羞答答地停了。“这老天爷净和我对着干,哪块云彩有雨啊,谁也不知道。”他一通抱怨,几绺头发湿成了一坨“手擀面”,脚上的塑料凉鞋断了一根带,兀自向上翘着,引人发笑。
老王进城卖桃,老伴在果园里发桃,批发给水果贩子。有时候,老伴和他一块进城卖桃,她比老王小几岁,短头发、红脸膛,穿着短袖花褂衩,说话也是高嗓门,但她很会张罗生意,两麻袋玉米棒子,十元六个,任挑任拣,不一会儿就被一抢而光。老王坐在三轮车后面,跷着二郎腿抽旱烟,难得的清闲。
偶尔,老王也有出岔子的时候。那个周末,有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买了两兜桃子,没有下车,让老王给装袋,买完忙不迭地走了。这时候,老王发现扫码付款没有到账,心里凉了半截。“这上哪里找人去?”他气得憋红了脸,一直红到耳根子,像是火烧云蔓延。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老王急得来回走动,举起烟袋往鞋底上磕了一下,又用力磕了一下。此后一连几天,老王早上都没有来。到了那个时间点,大家不约而同跑出来望望,见老王没有出摊,就像过日子少了点什么似的。
第八天,老王来了,还是一车桃子,大久保,一抢而光,好像大家买的不是桃子,而是一份信任。几天后,那个年轻人出现了,还钱、道歉,又买走两袋桃子。原来,那天早上,他回老家,走得急,回来后立马过来,但老王没出摊,这次终于碰到了。“大爷,谢谢你的桃子!”老王愣在那里,语无伦次,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恍若生日蛋糕上的裱花。那天,他破天荒地买了个煎饼果子,旁若无人地啃起来,街上的人误以为他买彩票中了奖,他咧嘴傻笑,露出大黄牙板子,直说:“比中奖还恣儿!” 隔三岔五,老王会单独留出两袋桃子,搁在一边,收摊后给人送到家里去。原来是留给他的一位“贵人”——闺女读书时的班主任老师。二闺女在省城读书,师范毕业后,如今也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投桃报李”,桃子里跃动着一颗感恩的心。老师腿脚不便,收拾家里闲置的衣服打包让儿女送来,老王逢人便说,“这是俺闺女老师的心意。”
南山的桃子又称“仙桃”,得泰山山脉、地下甘泉、沙土土壤之天然恩赐,甜脆、味浓,吃在嘴里,甜在心里。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十一回中写道:“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了,吃了有大半个。’”贾母因贪吃桃子两次腹泻,没有等到贾敬的生日宴,寓意大观园中短暂而美好的青春。回到现实中,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还有很多“卖桃的老王”,他们一年到头打理果园,果子熟了时也是他们的节日,指望卖个好价钱,让日子过得宽裕。
我经常想起汪曾祺先生的一句话“人间送小温”,老王和他的果园,就是城里人的“小温”,那份甜蜜永远贮存在记忆的匣子里。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