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德

　　齐白石、饶宗颐 对联“事事大吉；人人长寿”

　　不用任何前铺后垫，却能以最精悍的对偶句式来刻画复杂的情感与主题——这就是汉语中除词汇之外最简洁且独立成章的文学样式：对联。

　　作为一种世界文化中最为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我们姑且不说对联形成的历史、文学价值与创作规范，仅就楹联庄谐兼具、雅俗互见中所展现出的缤纷情趣本身，无疑就是个耐人寻味的社会话题。

　　“有限”中的“无限”

　　首先，我们可在那些炼字精准、韵律和谐、意象超绝、意蕴深远的传世名联中，领略汉语表达的灵动与神妙。

　　比如杜甫《绝句》中的联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把“两个”与“一行”的数字和黄、翠、白、青四种色彩相互碰撞，利用有“鸣”之声和“上”行之势，共同勾勒出动静相生的立体空间，纵横交织为一幅斑斓明丽的春日画卷。像杭州西湖天下景亭：“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一联，精选数组叠词，将浓妆淡抹、山水一天的西湖徐徐展开，让人完全置身于四时变幻、烟雨缥缈的江南景色之中。正读倒读皆意境相通，既有汉语回文的韵律，又有好奇探胜的寓意。

　　再有化用诸葛亮名言而成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林则徐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左宗棠的“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处行”等，除遣词独到、句式工整外，更充盈着云端筑梦、地面行走的修身之道和无私无畏、荣辱两忘的警世之心。

　　还有像云南昆明大观楼180字的长联之最：“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开篇以“奔”字将滇池拟人化，赋予自然以奔腾的生命力，整幅楹联既有实景之旷远，又见历史之沧桑，还抒豪迈之情怀，虚实相生、气象恢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极尽咫尺千里之妙，故有“古今第一长联”之美誉。类似的这些传世名联，都能在极其有限的文字和严苛的规范之下，集聚起了无限的诗意和深邃的哲理，把文人的睿智与情趣、汉语的优美与典雅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世人面前。

　　以谐寓庄 以小见大

　　如果说悬挂在亭台楼阁和厅堂书房之上的对联会特别讲究文字雅观的话，那么，一些私下场合吟出的各种谐趣式对联，则完全是别一样大相径庭的观赏感受。这类对联通过双关、拆字、谐音、反讽和夸张等手法，集中表达讽刺、谴责、劝喻和自嘲方面的内容，行文时不求盛大气象，而是着意谋取以谐寓庄、以小见大的风格，在诛讨挞伐的谐谑中蕴藏人生哲理或警世箴言，观后给人以拍案叫绝、忍俊不禁的幽默感。

　　粗略划分，约有六类。一是利用拆字或成语的增减来制造幽默效果。像“未必逢凶化；何曾起死回”，用庸医招牌上的逢凶化吉、起死回生，反讽他们实际操作中的医道乏术、误人性命。像“笔底才华少；胸中韬略无”“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冠庶民首，岂无此心？”嘲笑某些假道学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虚伪自私，腹中空空。像“十口心思，思国思家思社稷；八目尚赏，赏风赏月赏秋香”，在汉字拆解中暗藏玄机，讽刺贪官污吏们表面上道貌岸然、风流倜傥，实际上不干实事、只会享乐。

　　二是运用双关谐音达成逆向歧义。比如“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丫头啃鸭头，鸭头咸，丫头嫌”“贾岛醉来非假倒；刘伶饮尽不留零”，既利用谐音，又嵌入典故，凸显出绝佳的滑稽效果。

　　三是借自然场景而另谋他趣。像“日上三竿犹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日晒雪消，檐滴无云之雨；风吹尘起，地生不火之烟”，借写景暗喻懒汉们的懈怠与贫寒，在幽默中夹带嘲讽。

　　四是正话反说，笑里藏刀。像“门大要容千驷入；堂深不觉百男欢”，表面夸赞富豪宅大院深，实则鞭挞其生活奢靡、妻妾成群。“满院奇葩，岂无一朵悦目？全家至宝，唯有半文压箱”“一毛不拔，铁公鸡也逊色；寸利必争，铜算盘难匹敌”，辛辣道尽吝啬鬼们的抠门本质。

　　五是在夸张对比中形成荒诞的反差。比如“眼珠子，鼻孔子，朱子高于孔子；眉先生，须后生，后生长过先生”，借五官位置描述，嘲讽那些自视甚高的狂妄人物。又如调侃惧内人士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老婆也不怕；骂何妨，打何妨，即便跪搓又何妨？”“河东狮吼，金刚也须低眉；床头跪伏，宰相难免求饶”，表面硬气，实则认怂，其强烈反差与夸饰效果，令人莞尔。

　　六是自嘲与互嘲中的谐谑。传说苏轼为嘲讽僧友佛印，吟出：“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佛印反唇相讥，回道：“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一个戏言和尚难成佛，一个回敬当官是奴才，二人在互嘲中展现出文人的机敏与诙谐。当下网上也有类似的：“加班熬夜，福报修来黑眼圈；升职加薪，梦想化作颈椎病”，以蓝领的现状作“梗”，自嘲职场的内卷现状。这些诙谐的对子或以笑讽世，或一针见血，或以智解困，嬉笑怒骂间，道尽世间百态万象，进而形成谑而不虐，笑中有思的幽默效果。

　　对联佚事趣闻多

　　此外，对联还在历史上经常扮演考验才学、择偶选婿甚至科举取士的“试金石”角色。相关传奇故事尽管带有浓郁的演义色彩，却也生动显示出古人对于对联的特别推崇。

　　比如说有人曾御前妙对中状元。当年朱元璋曾以对联殿试，题为：“千里为重，重山重水重庆府”，江西才子黄观即刻对出：“一人成大，大邦大国大明君”，前者拆解“重”字并串联地理词汇，后者以“大”破分来歌颂皇权明君，字形拆解与政治隐喻抵达双重精妙，马屁一下子拍到要害处，皇帝大悦，立马钦点为状元。

　　又如苏小妹三难新郎，虽正史无载，却因《醒世恒言》而广为流传。才女苏小妹新婚夜出三联考新郎，最后一联“闭门推出窗前月”难住了新郎，秦观苦思不得，大舅哥苏轼则投石入池予以提示，秦观顿悟应口而出：“投石冲开水底天”。联中以动破静，特别是“推”“冲”二字力透纸背，成为以联招亲故事的经典桥段。

　　再就是明代才子解缙幼龄戏弄老夫子的故事。讲解缙有次去请教一位老先生，老头带着瞧不起的轻蔑态度，出了个上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不料解缙不慌不忙对出下联：“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不仅严谨工整，而且寓意深刻，既反讽了老夫子的浅薄，又展示了神童的才华。这些故事虽并非信史，却也生动表现出曾几何时这方寸间的精短对子，既能定鼎朝堂，亦可牵系红绳，还能急智解困，汉语的实用理性与诗性智慧就此实现了完美统一。今天，深入领会对联中词、神、韵的高度融合，对于消解快餐时代语言贫乏、粗鄙的顽疾，或许不失为一桩亡羊补牢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