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文
《银发摆渡人》,陈辉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高速变迁的时代,每天都在创造新的社会现象。很多社会现象及其行为主体,我们日常可见,却又熟视无睹。这种忽视,很大程度上是源自日常的习惯。当一个现象重复发生时,我们往往习以为常,没有追究其理由,也很难将其作为一个学术命题。随子女迁居的老年群体就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社会群体。
“银发摆渡人”是社会变迁的历史见证者、助推者,甚至是中流砥柱
最近二十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青年在城市生儿育女,因子女家庭再生产需要而随迁的老人,已然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但专门对这一群体进行研究,却极为少见,他们被淹没在城镇化的洪流里,没有受到关注。然而,社会学的使命之一就是发现被忽视的群体。《银发摆渡人》这本书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让他们进入学术视野,并获取了“银发摆渡人”这一学术性身份。“银发摆渡人”的学术性身份意味着:他们并不仅仅是城镇化的无私奉献者,也是社会变迁的历史见证者、助推者,甚至是中流砥柱。他们不仅依靠自己的努力让子女接受教育、在城市安居乐业,还在子女扎根城市的过程中,帮助(外)孙辈健康成长。他们以一代人的努力,让两代人在城市扎根,这是何等的气魄!
相比于来自城市的老年人,来到城市的农村老年人要面临更多的适应成本。他们已习惯于乡土生活,却成为子代和孙代城市生活的摆渡人,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他们得适应城市生活方式,城市中看似日常的语言、习惯、出行、购物、看护、清洁、烹饪、社交等,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套全新的知识,他们需要学习。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虽然是在摆渡他人,却需先摆渡自己。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让他们放弃习以为常的乡土生活,进入子女的生活空间,在城市里落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在老年阶段,进行了再社会化。在社会学命题中,这无异于一种反传统的行为。在乡土社会中,老年人往往掌握社会知识,具有教化权力。然而,在城市生活中,他们却得接受子代甚至孙代的文化反哺,继续接受再教育。社会地位的转换如此之彻底,他们受到的文化震荡,足够惊心动魄。
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心态,有助于理解中国城镇化的隐蔽机制
在某种意义上说,“银发摆渡人”在城市家庭中,更多的是作为高质量的劳动力而存在的。正如书中所揭示的那样,现如今的城镇化家庭中,他们无疑是替代了高价却未必可靠的保姆。需要注意的是,在家庭再生产的功能上,他们是以家务劳动者的形象出现的。尽管他们的服务对象是自己的子女,理论上他们也有家庭权力,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他们,并不能当家做主。
在一个现代家庭中,“学会做老人”比“学会做子女”更具有挑战性。传统上,婆媳矛盾是家庭政治的主轴,它代表着父代和子代之间家庭权力的“斗争”。尽管“媳妇熬成婆”无一例外是最终的结局,但“熬”的过程却不容易。如今的“银发摆渡人”,尽管在年龄上已经“熬”成了婆婆,但在家庭角色中,却并未掌权,反而还要继续处于被支配的处境。因此,他们是家庭政治转型的中介。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家庭的现代转型,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最明显。他们仍有强烈的家本位观念,把子女成家立业视作自己的人生任务。为此,他们以近乎奋不顾身的姿态,投入了子代家庭的发展过程中。中国家庭在城镇化进程中形成了特殊的“代际合力”机制,老年人不仅掏空自己的积蓄支持子女在城市安家,更是把自己残留的劳动力价值贡献给了孙代成长。
中国城镇化的经验世所罕见,规模庞大、速度极快,却还保持了社会稳定。如果要探寻中国城镇化的奥秘,他们或许是一个观察窗口。中国的城镇化是由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城镇化组成的,家庭韧性是城镇化又快又稳的微观机制。他们积极乐观而又勇于变革的精神,是城镇化的动力机制;他们任劳任怨、自我牺牲的品质,是城镇化的稳定机制。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不仅是他们自己人生的摆渡人,也是他们子女的摆渡人,更是中国城镇化事业的摆渡人。再过一些年,中国的高速城镇化进程将要结束;在更长的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将退出历史舞台。我想,为他们立传,是一项学术使命。非常庆幸,《银发摆渡人》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使命。透过这本书,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群像,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心态,理解中国城镇化的隐蔽机制。
(作者为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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