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最初认知中的西藏墨脱县,只是地理课本上的一个名词,遥远而抽象。而今,我却生活在墨脱的怀里,是孩子也罢,是主人也好,墨脱,已切切实实走进我的生命。
从陌生到熟悉,从漠然到喜欢,那些简单又复杂的情愫,如今在我戍边的道路上疯长。
墨脱,一个让我又恨又爱的地方。
图为西藏墨脱背崩乡全景图。幸亏那晚没报警
2021年8月2日,我和孙月作为西藏墨脱边境管理大队第一批女警,被分配到背崩边境派出所。
图为刚到墨脱时,本文作者李倩和孙月的合影。抵不住对驻地的好奇,第二天吃过晚饭,我俩决定去乡里“侦察”一番。
背崩乡政府所在地大概离派出所两公里的样子,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两家商店、三四家餐馆,还有一家手机维修店和一家奶茶店,这就是背崩乡中心所在地?说不失望是假的,还没有内地村里的商铺多!
图为西藏墨脱背崩边境派出所。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挨个逛了个遍,瞧哪儿都觉得新奇。
往回走时,天已经黑透了,路上一个路灯也没有。光,都去了哪里?浓稠的黑好似吞没一切光,沉重的大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那种黑魆魆的压迫让人畏惧。
我俩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机电筒,两部手机的光加起来,仅能照亮前方不足一米,每踏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总觉得脚下是恐怖的虚空。
好在手机有信号。“报警吧?让派出所接我们。”但又想,报警不但给所里增加工作量,而且,要让警车救援两个迷路的警察,多丢人!
无奈,我俩又回到乡里问清了路,互相鼓气,重新钻入漆黑的夜中。为了壮胆,我们打开手电筒,音乐放至最大声,不到两公里的路却走了一个多小时。
是夜,窸窸窣窣的虫鸣声不停地钻入耳蜗,时不时响起的犬吠像是为它们加油。我气恼地起身查看窗户有没有关严,却发现已经严丝合缝。接着,蚊子也跑来凑热闹,嗡嗡声让我更加烦躁:这地儿,太落后了!
殊不知,落后的烦恼才刚刚开始。
想吃一顿火锅有多难?
时光悠然前行,不知不觉间过去两个月。好美食的我,胃也有了“想法”——火锅、烤肉、肉蟹煲……终于,大脑被胃“下达指令”,和同事约好,打算周末去墨脱县城吃一顿麻辣火锅。
去县城,要在路边拦顺风车。3人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车,却只有两座。我便让他们先走,自己留下拦下一辆。
原本以为最多不过等半个多小时,没想到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去县城的顺风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拦不到一辆。
中午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不遗余力地发光发热,热气从地面升起,一圈又一圈扩散开来,空气都变得黏稠。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中,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汗水冲破遮阳帽的阻拦,冲刷着脸上的妆容,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你是我触碰不到的风、醒不来的梦……”手机铃声响起,“坐上车没?到哪儿了?你快点呀。”他们催促的话语于我而言简直是火上浇油。此时,精心化的妆容,已变得斑驳不堪,难堪、暴躁、委屈……种种情绪一拥而上。
我瞬间“破防”了!“只是想吃个火锅,怎么这么难啊……快递要半个月才能送到……还经常停电……”一直以来被封闭的情绪,突然被撕裂一道口子,眼泪决堤了。
我是不是被流放到这里了?我真的能在这里坚持下去吗?怀疑的种子悄然在心里发芽。
两件事让我认清坚守的意义
代青旺加是所里的业务骨干,是一个“90后”的藏族小伙,一米七左右的身高,有着近200斤的体重,健壮的身材让他有了“牦牛”的称号。
一天,所里接到群众报警电话,称驾车陷入泥潭,请求救援。所里决定让代青旺加率队救援。到达后,代青先是扫了一圈现场,立刻撸起袖子、卷起裤腿,毫不迟疑地走进泥水里。
他小心躲避着被雨水冲刷下来的碎石,双手直直地插进泥浆里,摸寻石头填进低洼处,慢慢地将路垫高。之后,连接好牵引绳,指挥警车将被困车辆一点点地拽出来。
“没有你们帮忙,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处警老道的“牦牛”,面对群众的感谢却红了耳尖,黝黑的脸上努力摆出“严肃”的表情,一再叮嘱“回去的路上慢点开”。
回程中,代青怕泥土弄脏座椅,便把衣服垫在身下。一起参与救援的民警说,别看他才23岁,已参加了上百次救援。
图为代青旺加救援被困车辆。我负责派出所的宣传工作,为了采集更多的宣传素材,便跑到解放大桥执勤点找同事们聊天。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家围坐在火盆旁,我好奇地询问,“你们是怎么做到能一直坚持下去的?”
民警南木加带着笑意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2020年7月的一天,几位老年游客经过解放大桥检查点时,正是最热的正午。他们背着大包小包,满头银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拄着登山杖的手微微颤抖,神情疲惫。南木加急忙从警务室里搬出几个凳子,邀请他们歇脚,并递上矿泉水。交谈中得知,几位老年游客约着一起徒步进墨脱。
“走进墨脱才知道在这边守着真不容易。谢谢你们,多亏了你们守着祖国边疆,我们才能在内地安稳生活啊!”一位大爷的感慨让南木加心里暖洋洋的。
检查过证件后,大爷大妈们重新踏上行程。原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的南木加,却在半个小时后收到了附近超市老板送来的两箱矿泉水。
“我没有买水啊?”南木加疑惑地说。
“几位老年游客买的,指明要送到这儿的。退不了啦,人已走了。”
“在这个岗位上,我看见了村民的质朴感情,看见了游客们的欢声笑语,也会想起大爷大妈的安慰和夏日里清甜的水。边境检查就这样扎根在我心里,让我感受到坚守的意义。”南木加说。
巡边,决不让第一次成为最后一次
背崩乡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森林密布、草木葳蕤,拥有极为丰富的动植物资源,被称为“天然动植物博物馆”。
边境巡逻是背崩边境派出所重要职能之一。
“李倩、孙月,这次巡逻你们也一起去吧。”到所两个月后,教导员李永杰说。
从来没有参加过巡逻的我和孙月,对这次任务抱有极大的热情,兴冲冲地领取了执勤装备。
“你们这样可不行!”一位老民警看到我和孙月仅戴了头盔和执勤背心,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这个季节蚂蟥还是很多,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这不是上赶着送血吗?”
我和孙月领取了半指手套,并在老民警的指导下,用胶带把脚腕处厚厚地缠了几层,将衣领拉得高高的。全副武装后,满怀期待开启了“巡边初体验”。
图为李倩、孙月第一次参加边境巡逻。行至阿尼桥执勤点,我们便一头钻进原始森林中。打头的民警拿着砍刀在密林中开路,但带有锯齿的小草仍然伺机刮伤皮肤,坚硬的树枝也会趁你不留神猛戳你一下。数不清第几次踩进泥浆里,又蹚过几次冰凉的小溪,脚上的鞋一会儿脏一会儿湿,脚腕上的胶带最终还是散开了,终于给了蚂蟥可乘之机。
“我怎么感觉有东西在脚脖上?”可能是心理作用,可能是胶带摩擦在皮肤上的不适,也有可能真的是蚂蟥吸附在脚腕上……脑补的画面让我的心理防线岌岌可危。
“代青,我是不是被咬了?”向同行的代青旺加问了数十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他的语气也从一开始的认真滑落到敷衍。
可我始终觉得不适,停下来屏住呼吸看向脚腕处。
几条蚂蟥,灰黑色的、蠕动着附在皮肤上,一端扎进肉里,另一端因为吃到鲜血而兴奋地扭来扭去。再看形状,还没来得及“吃饭”的蚂蟥仅有一根牙签粗细,“吃”得差不多的,已经有拇指粗细了。
“啊——”一声尖叫冲破天际,惊起阵阵飞鸟,也让同行的战友们吓了一跳。“快快快……我被蚂蟥咬了!”我带着哭腔喊道。
图为李倩被蚂蟥咬得流血不止的双脚。代青旺加快步上来摘蚂蟥。我不敢再看脚腕,抖着身子死死盯向天空,双腿再也迈不出一步。
“好了,没事了。”听到代青旺加不以为然地讲,我赶紧低头看,血顺着皮肤留下好几道印记。
“扑通!扑通!”心脏跳动得格外快,要不回去吧?或者先回到车里等他们?这种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我狠狠否定,“这是第一次巡逻,你想给自己留下遗憾吗?放弃了第一次,以后就没有以后了!”我的思想激烈斗争着,深吸几口气,加快脚步跟着队伍,幻想着只要自己走得够快,蚂蟥就跳不到身上来。
孙月比我更“惨”,除了同款血肉模糊的脚腕,蚂蟥还顺着半指手套钻进指缝中。
她哭得撕心裂肺!教导员慌忙帮她摘下手套,用矿泉水冲洗。
谁也没注意站在身后的辅警平措,抿着嘴巴憋着“嘲笑”!这是回去以后看到照片,才发现这令人“咬牙切齿”的一幕,为此,我和孙月不约而同地不理平措好几天。
图为第一次巡逻路上,孙月被蚂蟥咬哭。巡边结束,教导员让我和孙月互相在身上、鞋里,找一下有没有残留的蚂蟥。听后,我便感觉全身都刺挠起来。代青旺加居然真的从我的鞋里找出一只蚂蟥!
后来,代青跟大伙儿讲,帮我摘蚂蟥时,有一只蚂蟥被他不小心掐断了头,蚂蟥的口器还死死地咬在我的脚腕上,他当时不敢讲,我就这样走完了全程。那一刻,我突然很佩服自己。
“蚂蟥不带毒素,被咬几口没关系,遇到毒蛇更危险,咱们这儿啊,眼镜王蛇可多着呢!”民警老陆说。
图为巡逻结束后,代青旺加帮助李倩清理脚腕处的伤口。“你们都不怕吗?”我疑问道。
“怕,怎么不怕?这不是习惯了嘛。”“我最多被二十几条咬过,衣服洗了3遍都洗不掉血渍。”“我在阿尼桥执勤那会儿,半夜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手电筒一照,蛇正从床底钻出来呢!那蛇足有擀面杖粗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到最后竟然开始“攀比”起来。
我不禁觉得好笑,可是好笑之余又略感心酸,现在的我又何尝不是几年前的他们呢?在这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中,他们又是抱着怎样的信念一步步踏遍这片土地?
老周双腿遍布疤痕,老杨每次执勤结束都会跟战友们比较谁收到的“红包”多,柳哥和刚子巡逻中背靠石头,以天为被在外露营……在这偏僻、落后的大山里形成的“老墨脱精神”,第一条便是“乐于吃苦”,他们苦中作乐、积极乐观的心态,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批又一批初到墨脱的人。
是谁在巡边时吼起了歌?
时间一晃过去两年多,在我百般央求下,2023年11月,妈妈终于答应跟我来墨脱看看。
12月中旬,派出所通知我参加边境巡逻。我了解到本次巡逻路程比较短,相对好走一些,加之又是冬季,且无蚂蟥之忧,想让妈妈借着巡逻的机会出去走走,了解一下我们的日常工作。我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妈妈跟在队伍最后。我时不时地回头望望她,怕她不习惯在山林中行走,更怕她掉队。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忽然,低沉粗犷的歌声在我身后炸开。
我惊讶回头:谁兴致这么高,居然唱起歌来?
是妈妈!是妈妈!
只见她站在一根断裂的树桩上,脖子后仰,双手随着歌声用力地打着节拍,吼出了我从未听过的腔调。
那一声怒吼,震撼山林,令人心悸,简直像是虎啸!
中途休息时,我坐在妈妈身边,托着腮看她跟同事们聊天,耳旁突然传来妈妈哽咽的声音:“她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还要她参与这么艰难的任务?”她带着质问的语气。
图为巡逻休息时,李倩母亲心疼地看着女儿。我吃了一惊,妈妈从未如此“咄咄逼人”。我本想开口安慰妈妈,可话还没出口便哽在喉咙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急忙将脸偏向一边,仰起脖子转动着眼球,想让泪水快点挥发。
等做好心理建设,我拉着妈妈的手,笑着“嗔怪”她:“妈,您说啥呢?干工作还分什么男女?大家都是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谁又比谁容易呢?”
我的话仿佛是个引子,一个民警哭着对妈妈说,“阿姨,儿子5岁了,我还没陪他过过一次生日,每次回家都要重新跟他建立感情,刚熟悉了,休假就结束了。”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条件再艰苦,这里也是中国,总得有人来守啊。”
“阿姨,你可能没去过阿里,这里可比阿里强多了,那里的战友更辛苦。”
……
在大家的安慰下,妈妈渐渐平复了情绪。
休整过后,大家重新踏上巡边路。路上又有了欢声笑语,如那天墨脱的天气,虽有云朵暂时挡住了太阳的光芒,但是阳光总是可以照耀大地。
图为李倩母亲与巡逻队伍合影。这就是我驻守了4年的墨脱,伴随着孙月的调离,如今,我成了墨脱唯一的女民警。
从派出所前往墨脱的边防公路上,一处山体刻着一句特别醒目的话:来到墨脱,您不仅是一名客人,更是一名戍边人。
我想,既然生命里有了墨脱,那么,就以客人的目光欣赏她,以戍边人的身份守卫她。
来源:新华社
作者: 李倩 孙月 李海霞
下一篇:长庆油田页岩油日产量突破1万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