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赖永亮
推开重庆市荣昌区昌州街道叶茂春老人家门,一股岁月沉淀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却整洁,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老照片,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院角的老梨树轻轻摇曳,96岁的叶茂春老人安静地坐在藤椅上,手里摩挲着一枚褪色的军功章。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为这方小天地增添了几分历史的厚重感。
这是2025年春日的一个下午,我在当地退役军人站工作人员引导下拜访这位抗美援朝老兵。老人的继女端来搪瓷杯装的绿茶,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在茶香中,叶茂春的记忆也随之缓缓展开。
苦难童年
放牛鞭声里的生存课
“1928年8月,我生在荣昌乡下,家里穷得叮当响。”老人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藤椅,回忆往昔,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慨,“爹娘给我取名叶昌福,可福分没见着,苦日子倒先来了。”7岁那年,生活的重担就过早压在了他稚嫩的肩上。那是一个清冷的清晨,他攥着半块红薯,开始了放牛娃的生活。“那头老黄牛比我高一个头,我得仰着脖子喊它‘老伙计’。”老人笑着说,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与老牛相伴的时光。
采访本上的笔尖沙沙作响,老人缓缓讲述着那段艰苦的岁月。清晨,山间弥漫着薄雾,露水打湿裤脚,冰凉刺骨;晌午,毒辣的日头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晒裂了手背,钻心地疼。而在放牛的闲暇时光,他会骑在牛背上,用树枝在地上学写“人”字。“有次牛跑丢了,我在林子里找了半夜,怕回家挨揍,就抱着树哭。”他忽然笑起来,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笑容中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纯真,“后来才知道,牛自己回了圈,爹蹲在门口等我到天亮。”这段经历,让年幼的他早早懂得了生活的不易,也培养出了坚韧不拔的性格。
11岁那年,命运出现了一丝转机。村里来了个落魄的私塾先生,父亲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咬着牙把他送进学堂。“先生姓王,总穿件打补丁的长衫,教我们念‘天地玄黄’。”老人的眼睛亮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位和蔼的王先生,“我把放牛时捡的石板当本子,用木炭写字,手冻裂了就哈口气接着写。”说到这里,他突然用手在空气中比画:“你看,‘春’字下面是‘日’,上面是草,那时候我就想,春天总有太阳,草也长得旺。”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他依然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如同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火种,而“春”这个字,也在他心中埋下了对美好生活向往的种子。
战火青春
从叶昌福到叶茂春
后来,叶茂春被抓了壮丁。1949年,成都起义的炮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叶茂春的人生。“跟着起义部队换上解放军军装时,我站在队伍里直发抖,不是怕,是激动。”他缓缓从抽屉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眼神中满是怀念,“你看这文书肩章,那时候我觉得,识字真有用。”这张照片,记录下了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也见证了他对新生活的憧憬。
1950年,跨过鸭绿江的场景,在老人的记忆中刻骨铭心。“火车过鸭绿江大桥时,全车厢都唱《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战友的歌声把桥都震得嗡嗡响。”说到这里,他突然挺直腰板,用沙哑的嗓音哼起旋律,“雄赳赳,气昂昂……”哼到一半,又摆摆手说:“到了朝鲜才知道,仗不是唱着歌就能打赢的。”现实的残酷远超想象,在第16军教导团的训练场上,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寒风成了他最难忘的敌人。“趴在雪地里练瞄准,枪管冻得黏住脸,抬个头能撕掉一层皮。”老人掀起袖口,露出小臂上一块暗红色的疤痕,“这是冻伤留下的,那时候哪有手套?手冻僵了就往雪里插,越插越麻,最后没知觉了,才发现已经冻烂了。”
改名的故事在采访中反复被提及,这对他来说意义非凡。“1951年春天,我们连打下第一架敌机,指导员问大家有啥心愿。”老人的眼神飘向窗外的梨树,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说想回家,想在树叶最密的时候看老家的水田。指导员拍着我肩膀说,‘好啊,那就叫叶茂春,春天总会来的’。”从叶昌福到叶茂春,不仅仅是名字的改变,更承载着他对家乡的思念,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战场记忆
高射炮下的生死瞬间
“高射炮兵是‘天空的猎手’,可我们的‘枪’是几十吨重的铁疙瘩。”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比画着操作高射炮的动作,“方向机、高低机,得两个人配合才能转动,冬天金属把手冻得像冰锥,攥上去就粘住肉。”战场上,每一次操作都充满了危险与挑战,但他和战友们毫不畏惧,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他详细描述了1952年那场保卫铁路桥的战斗,那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回忆。“敌机来得像乌云,嗡嗡声能把人脑子震裂。”当我追问细节时,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紧张激烈的战场。“连长喊‘放’的时候,我身边的小李正往炮膛里填弹,一发炮弹在五十米外炸开,他整个人被气浪掀起来,落在我怀里时,后背全是血……”老人的声音突然哽咽,眼眶微微泛红,继女见状,连忙递过毛巾,他却摆摆手继续说:“但我们没停,五门炮齐射,看着敌机拖着烟往下掉,那时才知道,眼泪和炮弹能一起飞。”在牺牲的战友面前,他们化悲痛为力量,用顽强的意志捍卫着每一寸土地。
另一次战斗中,炸弹的气浪把他掀进弹坑。“醒来时耳朵听不见,血从额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他摸了摸头顶的白发,那里至今有块凹陷,是战争留下的永久伤痕。
归来与坚守
成为家人最坚实依靠
1957年复员时,政府给叶茂春三个选择:去工厂当干部,去学校当后勤,或者留在县城机关。这些在旁人眼中不错的工作机会,他却全都拒绝了。“我全拒绝了。”老人指着墙上的全家福,眼神中充满了温情与责任,“我二哥走得早,二嫂腿瘸,三个孩子饿得看见米饭就哭。”他深知,家人更需要他照顾,于是毅然决然地回到家乡,回到玉伍公社当会计。
回来后的日子,其实比战场更考验耐心。“账本是自己用毛边纸订的,算盘珠子都磨烂了。”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泛黄的记账本,每一页都记录着生活的点点滴滴,“你看这行字:‘1963年7月,给侄子叶学明买布鞋一双,花去0.85元’——那时候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在艰苦的岁月里,他精打细算,努力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
采访中,老人的继女插话说:“老爷子47岁才结婚,之前媒人踏破门槛,他都说‘等孩子们长大’。”叶茂春却摆摆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有次侄女发高烧,我背着她走二十里山路去看医生,半夜回来时,她趴在我背上说‘叔,你比爹还亲’——那时候就觉得,这辈子不娶媳妇也值了。”他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家人身上,成为家人心中最坚实的依靠。
晚年温情
梨树下的春日光景
如今的叶茂春住在居民区,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继女婿每天都会推着他在楼下散步,享受着宁静的时光。“前几天,重孙把幼儿园的奖状贴到我床头,说‘太爷爷是英雄’。”老人指着墙上的军功章,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其实我不是英雄,就是个赶上好时候的普通人。”
当被问及战争的意义时,老人沉默了很久,眼神深邃而坚定,突然指向窗外远处的田野:“你看那些秧苗,春天不插秧,秋天哪来的稻子?美国人要是过了鸭绿江,咱们老家的田谁来种?”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的年轻人啊,得知道‘安稳’两个字,是多少人拿命换的。”
采访结束时,夕阳的余晖洒进屋子,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执意要送我们到门口,步履虽有些蹒跚,却充满了热情。他指着梨树上新结的小果子,脸上带着期待的神情说:“你看,春天真的来了。”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朝鲜战场上,他和战友们趴在雪地里,听着敌机远去时,心中默念的那句“回家”。这一刻,过去与现在交织,战火岁月的艰辛与晚年生活的幸福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感慨万千。
离开老人家时,暮色已沉。回头望去,老人站在门口挥手的身影,与他讲述的战火岁月重叠在一起。那些被军功章定格的瞬间,最终都化作了梨树下的日常。他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却用最朴素的坚韧,诠释了“家国”二字的重量。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