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写左宗棠,主要是为了鼓励你我这些中年人。
中年之后,人生真是一路下行么?猫智深并不认同。心理学家卡尔·荣格曾说过:“真正的人生从四十岁才刚刚开始,在那之前,你只是在做调研而已。
左宗棠是中年逆袭的典型,他四十岁之前没有一官半职,大部分时间在家务农和当教师,为何却能突然崛起?
这是一个系列,本文是关于左宗棠的第三篇。
前言:
1832年是太平天国起事前二十年。
这一年,英国进行议会改革,工业资产阶级获得了更多的议席,有能力为进一步工业化提供政治保障。
这一年,我国的政治仍旧在死胡同里转悠,上演着“治极则乱,乱极则治”的循环大戏。因人口大量增加,“土客矛盾”加剧,湖南、广东瑶族起事,此后南方民变不断,成为太平天国运动的前奏。
也是这一年,20岁的左宗棠第一次参加乡试就考中举人,被周边人当成天才。
所有人都以为左宗棠将有远大前途,没人想到这一年是他前四十年的巅峰。
之后他将连考多次进士而不中,再之后连考试也不去了。
在七大姑八大姨眼中,他躺平了十年。(甚至有人写了首歌挖苦他们家)
可左宗棠却能在40岁后一飞冲天。打太平天国是中国人杀中国人而不足道也,但他64岁时出兵西北,维持了国家统一。
今天我们的960万平方公里土地,100多万都是他收复的。
本篇要探讨的是,人杰如左宗棠,也有不得志之时,此时该如何优雅的躺平?
一、
20岁那年,左宗棠和哥哥左宗植同时中举。他哥的成绩是全省第一,他自己是补录。
左家人读了几百年书,终于出了举人,而且一出就是两个。
这一年成为了左宗棠前半生和他哥哥一生的巅峰,只是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
左宗棠踌躇满志,觉得整个世界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觉得自己就是当世诸葛亮!天天自称“今亮”,以至于发展到后来认为“今亮”胜于“古亮”,即“今亮似犹胜于古亮矣”。
同年,他还与湘潭周家的女子周诒端正式结婚。他是“入赘”周家的,早在一年前就搬入周家居住。
(如今有很多人争议他是否入赘,猫智深读了他曾孙左景伊写的《左宗棠传》,里面证实了是入赘。
猫智深多次在文章中写“入赘”这两个字,是为了向我亲爱的读者们表达,即使你现在混的不好,也要有信心,看穷二代左宗棠当年都混到什么份上了。
即使左公在世,听到猫智深拿此说事,人家一世豪杰,只会一笑了之。
古人作事无巨细, 寂寞豪华皆有意。
书生轻议冢中人, 冢中笑尔书生气!)
翌年,左宗棠与哥哥坐船过洞庭,北上求取功名。
到了北京后,左宗棠拜访了父亲左观澜在岳麓书院读书时的同学、此时正给皇帝当秘书的胡达源。
在这里,他见到了一生之友胡林翼。两人都是贺熙龄的学生,但胡林翼出身富贵,5岁就拜师了贺熙龄,而左宗棠快20岁才有资格追随贺熙龄。因胡林翼已经随父亲来北京了几年,两人此前并未相识。
两人相见恨晚,一个官二代,一个穷二代,谈的极为投缘,一谈就是通宵。
左宗棠谈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他大概受了些刺激,觉得咱大清朝要完,没想到胡林翼也认同,两人都认为天下马上就要大乱,要早做准备。
是岁二月,湘阴左文襄宗棠以会试至京,公一见定交,相得甚欢。每风雨连床,彻夜谈古今大政,论列得失,原始要终,若预知海内将乱者,辄相与欷歔太息,引为深忧。见者咸怪诧不已,詹事公则谆谆交勉,益以矫轻警惰为诫。-----《胡林翼年谱》
我们无从得知左宗棠路程中看到什么,但从四十年前英国马嘎尔尼使团访华时的记录可见一斑。
马嘎尔尼发现清朝虽然是东方强国,但它的民众们却人人面黄肌瘦,忍饥挨饿。每当马嘎尔尼的使团刚吃完饭,大清国的子民们就仿佛群狼一哄而上去抢夺剩下的残羹剩饭。
更触目惊心的事,马嘎尔尼一行在路上看到了大批弃婴。使团成员巴罗称:“光京城每年就有近9000弃婴……我曾经看到一个弃婴漂流在珠江,而周围的中国人熟视无睹。”
二、
每个少年都认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今亮”也认为自己能拯救大清朝。
第一次入京期间他曾赋诗一首,前四句是:
世事悠悠袖手看,
谁将儒术策治安?
国无苛政贫犹赖,
民有饥心抚亦难。
意思,如今皇上圣明,国内并没有苛政(看来左宗棠虽然孤傲,但挺有政治敏感性啊),但民众却贫困饥饿。我身为儒生,岂可袖手旁观。
我左宗棠天纵英才,不仅文章写的棒,还精通地理、农学、兵法,并将成为大清栋梁!
然而,他没考中。
然后他又灰溜溜回到长沙。
回到老婆周家后,左宗棠心中十分不爽,于是写下那幅流传至今的对联: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大家只注意到他句子中的豪迈,但很少人留意到他的苦楚:周家有良田数百亩,但我身无半亩。
周家的桂在堂虽占地上万平米,有房间200多间,但没一间属于我。
三年后,他又来北京,又失败。
又三年,左宗棠又来了。
苦读三年后,这次他信心满满。在路过洞庭君祠时,他还写了首对联:
迢遥旅路三十,我原过客;
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
你洞庭君不过是个书生,却能管理八百里湖区。我左宗棠是当代诸葛亮,岂能比你差?!
然后,又不中。。。
左宗棠考不中进士,冤不冤?是不是考官针对他?
一点都不冤,也没人针对他。
他第二次科举时考官对他成绩的评语是“首警透,次、三妥畅。诗谐备”和“气机清适。诗稳”。
意思是他递交的三篇文章中,首篇能给人警醒,分析问题透彻(他肯定是又讨论时弊了);第二、三篇文章妥帖合规流畅,也就是中规中矩;他的诗工整且稳妥。
其中,“气机清适”的意思即文风不晦涩、不堆砌,没有官场八股文常见的陈词滥调,但又合乎规范。
看起来似乎不错吧?
似乎很好,但又没有特别好。
跟考官中进士者的评语一对比,顿时可见高下。
康熙丁丑科第六十名李继修试卷的评语是"观其落笔,命意不屑纤尘,春山秀濯,晴霞郁蒸,似此文境"。
比左宗棠的“首警透,次、三妥畅。诗谐备”好了不止太多。
又比如对于“文气”的评价,左宗棠是“气机清适”,人家是"大气盘旋,魄力沉厚,有辟易千人之概"。
高下立判。
考官有冤枉左宗棠么?一点也没有,左宗棠的八股文就这水平,周到细致,四平八稳,但不出彩。
他15岁时在长沙府试考了全市第二后,大概觉得八股文不过尔尔,便转而钻研所谓‘实学’,八股文的功底也就此荒废了。
问题是,你如果实学搞得特别牛逼,世界一流知识懂得特别多,清朝也不会埋没你。
比如真正把实学搞出名堂、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魏源,按常理来说不可能中进士的,因为其文字潦草,连卷面都胡涂乱抹,让看卷老师又猜又懵的,内容也是通篇骂清朝再不改革就药丸。
但奈何魏源是真正懂世界潮流,还写出了《海国图志》,因此即使字写得那么烂后来也照样中进士了。
当然,他的卷面字迹写的实在太烂了,因此破中国五千年天荒的因这种事而“殿试罚停一年”,即罚他晚一年再参加殿试。
魏源有眼界,是因为人家在中进士前混江浙沪,给陶澍、裕谦等当过幕僚,还与林则徐过往甚密,有机会直面西方的冲击,感受到世界的脉搏。
左宗棠却一直在湖南的山沟里窝着,所读书籍无非是孔子孟子那些远古的人、甚至黄帝这种山顶洞人的名言,或者是古人根据经验而非系统科学理论而琢磨出来的农书和混杂着阴阳五行和堪舆的地理书。
左宗棠所谓的实学,从世界的范围来看,已然是过时的知识体系。
当然,即使过时,但在当时的中国已经难能可贵。
问题不在传统文化本身,而在于当它成为唯一合法知识体系时,便自动排除了世界。
然而,左宗棠、曾国藩乃至古代大部分的文人,都对自己极度不自信,认为远古人甚至山顶洞人的智慧能帮助他们修身治国。
他们的底层知识体系有太多bug,再如此基础上构建新的知识体系,只会越来越错。
左宗棠迫切需要一场迭代更新,完成新的体系建设。
三、
可能有些读者觉得不忿,说猫智深在污蔑先贤,在贬低传统文化。
那猫智深就拿左宗棠中举人时写的这篇《选士厉兵,简练杰俊,专任有功》为例吧。
我给大家翻译成白话文并且缩写一下。古文版列在全文最后,供有兴趣的朋友查阅。
《选士厉兵,简练杰俊,专任有功》
治军关键在选精兵、练骨干、搞装备,兵精器利再加良将,就能练出强军。若用未经训练的士兵和劣质兵器去打仗,就是送人头;为官不识才、将帅互猜忌,便是坑良将。
士兵贵精不贵多,兵器则顺手就好,壮猛者、精悍者皆可用;用人看专长不苛求全能,山地战用步兵、野战用车骑、戍边用熟边情者、治内用得民心者。
任官不问亲疏看才干,庸者再亲也疏远,能者再疏也重用。身负家国重任者,开国能拓土平乱,中兴能收复河山,需沉稳有谋、德能服众,一举一动系天下安危,做到这些,治军安邦便无往不利。
看完后有何感想?
有看到新东西?无非就是《孙膑兵法》、《诸葛亮兵法》、乃至六韬三略这些东西,都被传统文人念叨了两千年了。
但是,左宗棠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已经出来十多年了。
棱堡左宗棠没见过,当时已是世界主流的加农炮左宗棠没见过,蒸汽机左宗棠更是没听过。
更别提当时流行的拿破仑炮兵战术,英国舰队的战术体系和普鲁士人的战争体系了。
然后他在科举考试中,既不按照传统八股文的“代圣人立言”,又拿不出真正有用的实学,只能念叨些早被念了几千年的“德能服众”之类的陈词滥调,考不中不是理所应当么?
四、
按常理来说,考进士考到四五十岁也正常。
可左宗棠考了三次不中后,就决定不再考。
在七大姑八大婆们看来,他摆烂躺平了。
甚至有人写了个歌来编排他:
桂在堂,讨个郎,呷掉一仓谷,睡烂一张床。
意思是,周家讨了个赘婿,这个女婿特别能吃饭,吃光了一个谷仓。但这个女婿却躺平了,整日不起床,睡烂了一张床。
左宗棠他真的躺平了么?而一个躺平的人,日后又为何能崛起呢?
(且看下回分解)
--------------------全文完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如下:
《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徐志频
《左宗棠的正面与背面》徐志频
《左宗棠全传》秦翰才
《左宗棠传》贝尔斯
《左宗棠传》左景伊
又附:
《选士厉兵,简练杰俊,专任有功》左宗棠
人与器俱精,得其将而戎政毕举矣。夫选士厉兵欲其精,简练杰俊欲其严,由是择有功而任之,而戎政不已毕举哉。
且军旅之故,难言之矣。率不习之师,执不利之器,而驱之于万死一生之会,其心不固,其器不豫,是将以其士与敌也。官无别择之识,将有猜疑之意,而责之出生入死之交,是君以其将予敌也。
天子何以命将帅哉?
一曰士,士不欲其众,欲其精。一曰兵,兵不欲其多,欲其利。老者怯,少者愤,几事不密。其识惑,当事不前。其气夺,见事不察。其几昧,临事不惧。其神溃,惑而夺者走之机,昧而溃者危之道也。制欲慎,用欲审,凡金之刚虞其折,凡木之性虞其脆,凡火之性虞其散,凡革之用虞其裂,折与脆者制之过,散与裂者用之过也。选之哉,厉之哉,形无强弱,惟视其力。壮而猛者,强可用。精而悍者,弱亦可用也。器无轻重,惟其便,止而斗者,重为可用,行而防者,轻亦可用也,则选厉之道也。
一曰杰俊,官不惟其备,惟其人,人不惟其全,惟其表。善山战者,宜夫步,马轻夫车,车轻夫人,虽高必逾,
虽险必涉,此攻险之才也。善野战者,宜夫车,前有其冲,后有其继,其来如风,其止如山,此夷敌之才也。善略远者,宜夫外,熟边地之形,悉外荒之利,虏其名王,平其土地,此疆埸之选也。善抚镇者,宜于内得士民之心,谙险夷之势,调剂其丰歉,预制其盈虚,此封疆之寄也。简之哉,练之哉,职无大小,唯视其才。罢软而无能者,大可退,果勇而有方者,小可进,分无疏戚,唯视其能。庸懦少识者,虽戚宜疏,忠锐而多勋者,虽疏亦戚也,则简练之道得也。
至于膺专阃之威,受中外之托,则必有缓急可恃之人焉。其在开创之日,披垦草莱,以起皇图,削平群奸,以襄王事。若此者,可多得哉。德能服众,位列元戎之上而人不争,职居亲戚之前而尊莫贵,故能总群力群才以赴功名之会焉。而举动系天下之安危,其在中兴之时,神州著克复之勋,孤忠可托,宗社有灵长之庆,安不忘危。如此者,有几人哉?端凝者其度,无故犯之而不惊,神妙者其心,多方感之而悉应,故能立业树功,以应乾坤之运,而进退每关天下之乐忧。
若是而戎政不已毕举哉!
(图片为《左宗棠收复新疆》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