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七
明代宣德年间《金童玉女娇红记》书影
《西游记》唐僧师徒路过平顶山莲花洞,孙悟空骗得紫金葫芦,收了银角大王,随即来到洞口叫阵。书中写道:
“把那葫芦摇摇,一发响了,他道:‘这个象发课的筒子响,倒好发课。等老孙发一课,看师父甚么时才得出门。’你看他手里不住的摇,口里不住的念道:‘周易文王、孔子圣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
不同时代,“先生”的意义也不同。《论语·为政》:“有酒食,先生馔。”先生指长者。《礼记》:“从于先生,不越路而与人言。”先生指老师。《列女传》:“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先生”是妻子称自己的丈夫。这些含义今天仍袭用。
元代称道士为先生。《西游记》中,称呼先生的都是道士。如孙悟空调侃镇元大仙:“你这先生好小家子样!”发课即算卦。
孙悟空把桃花女称为女先生,与周文王、孔夫子和鬼谷子并称,但桃花女并非真实历史人物。其故事始见于元杂剧《桃花女破法嫁周公》。算命人周公两次占卜断定他人即将死亡,都被桃花女以妙计化解。周公知其原因,忌妒桃花女破卦法术,请人做媒,娶桃花女为妻。桃花女进门后,周公仍费尽心机要害死她,但都被她的巫术所破。后真武大帝出场,说明周公与桃花女是金童玉女转世,世缘已满 ,应复归天位。桃花女的故事荒诞不经,却在元、明、清三代广为流传,不断有小说、杂剧、唱本等同人作品问世。
除《西游记》外,在明代凌濛初小说《二拍》和晚清小说《野叟曝言》中,提及能掐会算,都会以桃花女为例,可见其故事流传之广。金童玉女下凡人间,转世为“周公”和“桃花女”,在各地民间故事中同样多有讲述。如钟敬文先生主编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就收录了甘肃山丹县花寨乡的民间故事《金童玉女》。
元明清三代的民间作品,流行“金童玉女”的母题,《红楼梦》中所谓的“金玉良缘”,或受其影响。
秦始皇的先祖娶了玉女
“玉女”一词,见于《礼记》。
据《礼记》,上古国君,在婚礼上的誓词是:“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敝邑。”汉代郑玄注释说,玉女指具备美德的女人,“言玉女者,美言之也。君子于玉比德焉。”《诗经》中同样以玉比喻女子,有“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之句。
司马迁在《史记·秦本纪》中,叙秦国先祖来历,颇为神奇。姚姓“玉女”成嬴氏先祖大费(又名伯益)之妻。大费跟随禹平治水土成功后,帝舜赏赐大费,“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帮助舜驯养鸟兽,得以赐姓为嬴。
姚姓玉女应该是舜的后代,《说文》载:“虞舜居姚墟,因以为姓。”“姚”与“桃”古相通,夸父以桃木为权杖,以阳平为桃都(即姚墟),以大桃木为日晷,在桃林塞追赶太阳。
《神异经》可能是魏晋南北朝时托名汉代东方朔的伪作,格局体例大致是模仿《山海经》。在《神异经》中,玉女开始和仙家产生联系,其中有九府玉童玉女,“与天地同休息,男女无为匹配,而仙道自成。男女名曰玉人。”
其中又有西王母的丈夫东王公的记载,在东荒山中的石室中,“与一玉女投壶”,投不中,天会笑,天一笑就放闪电。玉女投壶由此成典,如李白《梁甫吟》“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
东王公可能是周穆王的化身。魏晋时有童谣“著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木公”,金母指西王母,木公就是东王公。
《穆天子传》出土于西晋时,记载了周穆王和西王母在瑶池相会的佳话。“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两人飨宴对歌。
西王母传说有彩蛋
《汉武帝内传》成书于魏晋时期。玉女成为西王母的侍女,一共八位。汉武帝在嵩山祭祀时,遇一青衣女子,自称墉宫(传说中西王母的居所)玉女王子登,前来传命,西王母要在七月初七和汉武帝相会。七夕当天,西王母设膳,玉女奉桃。酒过三巡,玉女受命献乐助兴:
王母乃命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璈,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龢之笙,又命侍女石公子击昆庭之钟,又命侍女许飞琼鼓震灵之簧,侍女阮灵华拊五灵之石,侍女范成君击洞庭之磬,侍女段安香作九天之钧,于是众声澈朗,灵音骇空。又命侍女安法婴歌玄灵之曲。
《山海经》中的西王母,有青鸟伴随左右,“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山东武梁祠西壁壁画上,西王母左侧有侍女,人面鸟身。着青衣的玉女应该由青鸟演化而来。
据《浙江通志》载:“宋绍兴初,道士董行元掘土得铜牌,有字云:我有蟠桃树,千年一度生。是谁来窃去,须问董双成。”此铜牌应是宋代“选仙钱”游戏的道具,一面刻有仙家人物,一面刻有五言诗。诗中说的是“东方朔偷桃”典故,算是汉武帝和西王母相会故事的彩蛋。据《博物志》:王母得知后与汉武帝相会,东方朔在窗外偷看,王母指着东方朔说:“此儿三偷桃矣!”王母的蟠桃三千年一生实,东方朔三次偷桃,暗示其已近万岁。
《西游记》中,东方朔当上了东岳大帝的徒弟。孙悟空曾撞见同道中人的东方朔,还笑他:“这个小贼在这里哩!帝君处没有桃子你偷吃!”东方朔反唇相讥:“老贼,你来这里怎的?我师父没有仙丹你偷吃。”
偏偏喜欢董双成和许飞琼
后世诗文偏爱董双成和许飞琼,剩下的六位鲜有提及,或许与她俩弹奏的乐器相关。据《礼记注疏》,笙簧是女娲发明的乐器。西王母的神话在与女娲的神话拼贴后,吹笙鼓簧的董、许二人得以美名流传。
董双成和许飞琼时常在唐宋诗人笔下,多是宫怨或闺怨主题。许飞琼见于白居易《霓裳羽衣歌》“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温庭筠《觱篥歌》“黑头丞相九天归,夜听飞琼吹朔管”;苏轼《菩萨蛮》“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
唐人孟棨《本事诗》载,许飞琼因不愿人间显名,给晚唐诗人许浑改了诗:“诗人许浑,尝梦登山,有宫室凌云,人云此昆仑也。既入,见数人方饮酒,招之,至暮而罢。诗云: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断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他日复至其梦,飞琼曰:子何故显余姓名于人间?座上即改为“天风吹下步虚声”。曰:“善。”
至明代,无名氏杂剧《雷泽遇仙记》中,雷泽是天上掌管彩笔的金童,遭贬人间,与瑶池仙子许飞琼有宿缘。小说《金瓶梅》中,西门庆对吴月娘豪言,就算“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许飞琼成了西门庆的“梦中情人”。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下“转教小玉报双成”,借用董双成之名,代指杨贵妃升仙后的侍女。唐代女道士鱼玄机《寓言》诗把董双成当榜样,感言“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李唐皇室推崇道教,相当数量的皇室女性入道修行,故而民间效仿,形成了特别的“女冠”群体。陈寅恪所言:“六朝人已侈谈仙女杜兰香萼绿华之世缘,流传至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之代称。”
金童玉女成了故事模板
金童一词,不见于先秦典籍。在道教信仰中,金童常与东王公、西王母关联。如南宋项安世诗句“东公西母朱颜老,玉女金童采服鲜”。
古时炼丹亦称炼金,金童或指炼丹的药童。武则天时期的诗人徐彦伯在《幸白鹿观应制》诗中言:“金童擎紫药,玉女献青莲。”北宋文献还记载,张良成仙后任太玄童子,随侍太上老君。唐时金童玉女已成道家符号人物。在明代《英烈传》《续英烈传》中,金童化身朱元璋,在民间兼职招财童子。
道教科仪规定凡天尊、道君、老君左右,皆有真人、金童、玉女侍香侍经。如各地真武庙中,就常见金童玉女随侍真武大帝左右,捧册端宝。元杂剧《桃花女破法嫁周公》是金童玉女与周公、桃花女故事合流的重要来源。剧末真武大帝出场,说明周公与桃花女是金童玉女转世,尘缘已满。
宋元以降,金童玉女戏,成为众多“天仙配”故事的模板,大致脱不开“思凡、降谪、还仙”的流程。
据李修生编纂的《古本戏曲剧目提要》所列,金童玉女”题材的作品主要有:李好古《张生煮海》、乔吉《两世姻缘》、刘东升《娇红记》、王子一《误入桃源》、无名氏《雷泽遇仙记》、傅一臣《人鬼夫妻》、叶小丸《鸳鸯梦》、贾仲明《金童玉女》、无名氏《玩江亭》(以上为元明杂剧),孟称舜《娇红记》、徐爔《镜光缘》、李本宣《玉剑缘》、陈栋《花月痕》、黄燮清《帝女花》、张衢《玉节记》、无名氏《摇钱树》(以上为明清传奇)等。
《娇红记》像“红楼”?
金童玉女的戏文,可以说是元明清三代的“鸳鸯蝴蝶派”。
元代杂剧《张生煮海》是开先河之作。主要讲述穷书生张羽和龙女琼莲的人神恋,“为因瑶池会上,金童玉女有思凡之心,罚往下方投胎托化。金童在下方潮州张家托生男子,深通儒教,作一秀士。玉女于东海龙神处生为女子,待他两个偿了宿债,贫道然后点化他还归正道”。剧中龙女率真直爽,对张生一见倾心;张羽憨厚可爱,得仙母之法宝而煮海逼亲,与龙女终成眷属。
元末明初刘东升杂剧《娇红记》影响深远。本事出于北宋宣和年间的一件实事,原是讲述书生申纯与表妹王娇娘相爱,因权豪帅府逼迫而不能如愿,最终双双殉情。元人宋梅洞曾据以敷演为小说《娇红传》,元曲家王实甫、邾经,明初汤式、金文质、沈寿先等都写有同名杂剧和传奇,可惜佚失。
刘东升《娇红记》将原有结局的双双殉情改为团圆登仙,转悲为喜。西王母命董双成接引二人,金童玉女复归仙道。后来明代孟称舜改编全本《娇红记》,将结局安排为两人殉情后并冢而葬,化为鸳鸯,最后仙圆,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蝶有异曲同工之感。日本红学家伊藤漱平说:“《红楼梦》最后黛玉亦行绝粒而殒,此与王娇娘行径相同;宝玉虽未殉情,但也出世落发为僧。无论如何,宝玉可以说是为迎合其时读者心愿而创造出来的再世申纯。”
原有的历史或传说人物,往往也在这些戏中化身金童玉女,结了仙缘。如明代杂剧《姜女寒衣记》取材孟姜女哭倒长城的传说,剧中杞良原是金童,姜女原是玉女,只因思情,下降凡间受苦。
孙悟空一言蔽之
金童玉女戏文,除了谈良缘,还有一个主题,即度脱,也就是谈教化。金童玉女往往迷恋于人间快乐,上仙便要用些手段方法,让其醒悟人间的虚无缥缈,以便度化他们升仙。如贾仲明《金童玉女》和无名氏《玩江亭》,讲的都是铁拐李如何度脱金童玉女重登仙界的故事。
《红楼梦》中,提到过一出《蕊珠记》,也是度脱戏,度化的是嫦娥。书中贾府开戏,到了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
《西游记》中同样有个“金童玉女”的度脱故事,就是碗子山波月洞的黄袍怪和宝象国百花羞公主,黄袍怪本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木狼,百花羞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孙悟空总结得通透:“因思凡降落人间,不非小可,都因前世前缘,该有这些姻眷。”
“金童玉女”的故事,早在魏晋时期的志怪杂谈中就能找到精神起源。如《搜神记》中的故事,更具反抗性和悲剧性:“吴王夫差小女紫玉,年十八,悦童子韩重,欲嫁而为父所阻,气结而死。重游学归,吊紫玉墓。玉形现,并赠重明珠。玉托梦于王,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而没。”
《红楼梦》中,贾宝玉说“疯话”:“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红楼梦》何尝不是对金童玉女小说的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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