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新安晚报
一通六纸信札,毛笔书写,一千余字,内容是对书法艺术的理解和感悟。信札寄件人为林散之,收件人为胡寄樵,时间为1971年7月11日。林散之先生一生所写信札无数,但一通信札中有如此多的字数,实属罕见,弥足珍贵。
林散之(1898-1989),安徽和县人,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尤以草书著称,被誉为“当代草圣”。家父胡寄樵1960年代后期师从散之老人,由于二人身居两地,除了出差南京拜见先生之外,大多靠书信来往,师生之情尽在文字中流淌。此信是散之老人对家父信函的回复,字体为行楷,较为率性,信中有诸多文字添补,想到什么就加上,个别字眼旁还标以小圆圈,以示重点。
学生问学,是一种虔诚的请教,而先生则是传道、授业、解惑,自然少不了一定程度的批评,甚至训斥。散之老人评价门生,也是看人下药的,越是亲近的人,往往骂得越厉害,他不隐瞒观点,也不会有所遮掩,这在二人多次笔谈的纸条中可见端倪。先生乃和善之人,对艺术却极为严谨,他能直言,即为器重,有时他还抬手做出敲打父亲脑袋的动作,完了之后他开心大笑。小时候我曾见过这场景。
父亲按照惯例邮寄几幅书法习作,请先生指点。那时他对自己隶书还是比较满意的,可先生检视作品后写道:“隶字颇见笔力,足见习之有年,慰甚喜甚。”单看这句话,似是一个不小的鼓励。其实不然,这仅是开场白而已,接下来才步入正题,也是先生数十年研书之心得——
隶书即汉时之楷书,从篆书简化而出,汉人重习此体,用功甚勤,名家辈出,而学之者必能入规应矩,谨守法度。所设法度,不外用笔,此法安吴包氏、怀宁邓氏皆所讲求,二氏取讲求之法,悉古人所传之秘,为近两百年宗师,不敢遗失,其法均载于包安吴《艺舟双楫》中,要点不外四句:直来横受,横来直受,无往不收,无垂不缩。邓完白氏隶书已入神品。
先生追古,重法度,尤推崇清代书法大家邓石如,他将用笔的诀窍简而概之,以教诲门生——
君能学习邓氏,实为难能,寄来之字,以学邓为佳,大字不如,用笔虽能符合,作隶规矩,而未能超入神境,然已难矣。学隶宜从方笔入手,而方笔必能先明白“直受、横受”法度,才能写出,你可细细看邓公所书隶字,处处都寓方于圆,不懂此法,则隶字无从下手。
藉此可以看出,先生赞同学习邓字,但又称邓字难写,关键不是形体,而是神境,继而授以方笔着墨。接着他提醒道:“君所习之字都犯此病,宜处处留心戒之。”一句话,点出学生作品之不足。
先生站位高,批评人有理有据,重要的是,批评方式也是循序渐进的,对方从心理上容易接受。
父亲于邓字潜心致力,然对于应该如何走进及怎样走出,常有疑惑,于是便向先生求教。
先生曰:“君所谓学邓容易结壳,这真是高谈阔论,可惜君距离邓公还有一段长距离呢。所谓结壳,是个最高境界,必定下了很深的功夫钻进他的心脏,而后又慢慢褪出来,露出自家面目,这才叫做脱壳。脱壳不是简单的事,古今能脱壳者几人?从唐代来谈,如张长史、怀素、颜鲁公、李北海,宋代如苏米蔡黄四家,元代如松雪翁、鲜于枢,明代如王孟津、董思翁、祝枝山等人堪称脱壳。鄙人很希望你用力向邓石如先生这个硬壳钻钻,据我看,十年的功夫恐怕壳还钻不通呢。”
先生注重扎实的基本功,讲究碑帖的临摹,他的一番论述,让学生如梦初醒,原来对书法精髓的理解存在误区,今后的路真的很长。家父的某种懵懂、狂妄,在静静的思索中得到遏制。
林老对邓石如书法研究颇深,包括笔法、布白等,他的如下总结,堪称经典:“邓公最注意布白的所谓计白当黑、将疏求密、从密见疏,这也不是他的独创,古人皆是如此。完白先生是学《乙瑛》的,可细求之,又用笔方面要注意几个字:重平圆留。最忌几个字:轻扁尖滑。能用功注意前四个字,而去掉后四个字不犯,则出法,就很好。”
“勉之勉之,努力努力,琐琐碎碎,谈不中肯,谅之可也。顺颂夏祉。散之具,七月十一日。”先生对书法的敬畏,对学生的良苦用心,跃然纸上。
这通信札内容丰富,是对书法个别问题的精准解读,更是老师对学生的教导和期望。我不记得父亲当时接此信函是怎样的感受,但我知道他后来在隶书上的造诣与这通信札是密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