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何菲 秦朔朋友圈

我每天要走过淮海路，只不过那是淮海西路，与传统意义的淮海中路商业街是完全迥异的概念。它曾是淮海路的“余脉”，也是上海徐汇长宁两区的界路。

华山路是分水岭，也似一道峡谷。华山路往西1.5公里，淮海西路依次经过法华镇路、新华路、番禺路及安顺路，凯田路、凯旋路这几条“魔都哥伦比亚生活圈”直径内的马路，就与虹桥路衔接了。

沿路有交通大学、胸科医院、解放军455医院、在著名工业遗产——上钢十厂及其“转世而来”的红坊原址上建造的上海融侨中心A.F.A、上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东方明珠凯旋中心等。

此后，老上海情调渐渐消散，进入另一种调性的魔都。淮海西路，是新旧上海的过渡。

我很喜欢淮海西路。

其一，它有风骨。淮海西路不蹭传统淮海路的声名与流量，而自有一番风流蕴藉。它与5.5公里的东方香榭丽舍大街淮海中路调性不同，弱化了香街美陈氛围，而更偏于实用。

其二，我了解它，它的全段都在我家所在的辖区新华路社区内。淮海西路的先天条件并不优越，但它不停进行着城市更新，而这种更新总能与这片区域的气质、观点、现实生活相适配。

尤其淮海西路的最西端由原上钢十厂改造而来。1956年，上海第十钢铁厂成立，迅速跻身上海工业重地之一，成为上海经济发展的中流砥柱。上世纪90年代初，上海进入产业调整阶段，大量工厂迁往郊区，“城市再生”的改革浪潮袭来。

2005年，在对上钢十厂原厂房进行保护性改造及功能重塑后，这片工业高地，再生为当时的著名文化地标上海城市雕塑艺术中心——“红坊”。

而2017年红坊开始全新的城市更新改造，磨砺了几年，又转世成为如今的A.F.A。其中的核心区域，就是原上钢十厂冷轧带钢车间，著名的文物保护建筑，如今的ROJO艺文空间。

与之前的历史工业遗存更新1.0版本的红坊相比，除了项目无围墙，和安顺路口6000多平米的公共绿地融为一体，A.F.A还是上海艺术商业的新名片，公共绿地也将成为一座开放式的城市公园。

这片区域，可能是长宁区在内环线以内最潮的区域。艺术商业这个赛道，如今也很卷。不过凭借载有厚重工业印记与艺术沉淀的文保建筑以及大型城市绿色空间的独有价值，A.F.A自有其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十分硬核，在城市更Hehson潮中，探索出了一个很自然、当代、冷峻的全新模式。

而且还看得出红坊的基因文脉，还真的是转世呢。

马路确实是一部历史，蜿蜒十余里的淮海路因格调高雅、人文荟萃、梧桐咖啡、华洋杂处闻名于世，也是众多国内外政治活动家和文人墨客在沪的寓所和活动场地。

它不仅见证了上海从小渔村到国际大都市的蜕变，也见证了我党从石库门到天安门的筚路蓝缕的艰苦奋斗历程。

淮海路有三段。淮海东路最短，仅373米，筑于1906年，初名宁波路，后改为霞飞路，再名林森东路。

淮海西路修筑于1925年，是最后一批的公共租界越界筑路，原名乔敦路，后改名陆家路、庐山路、林森西路等，而东西两段之间的淮海中路最为高雅繁华，筑于1901年，原名宝昌路，后改名霞飞路、林森中路。为纪念淮海战役胜利改今名，三段林森路于1950年改名淮海路。

淮海中路无疑是“女神”。我喜欢从东湖路到华山路的这段非商业性质的淮海中路，其中最热闹的地方是早年十分清寂的武康大楼。

而武康大楼周边真的是魔都顶级街区湖南路、兴国路、武康路一带。那些矜贵的小马路优雅超然，有着因见多世面而气定神闲的能量场。

名人故居、艺术院团、政要私邸、各国总领事馆、洋房会所、街心花园，偶有几家咖啡馆和酒吧，几爿语焉不详的小店，高墙浓荫、庭院深深，既有着旧时风华，又有着某种对世俗文化居高临下的包容和倦怠，看不到灯红酒绿火树银花，却是高阶出尘，静水深流。

沿着淮海中路，再往东越过常熟路，消费主义气息逐渐浓郁。常熟路转角的美美百货是早期上海高端奢侈品商店的代表，是老一代富婆阔太的集体记忆。

当年宝庆路转角百富勤广场楼上的M-BOX音乐酒吧有音乐学院毕业的歌手驻场，座无虚席，民谣、摇滚、乡村音乐、布鲁斯风格多元，DJ打碟都很专业，是魔都知名的音乐秀场。它也是我十几、二十年前夜生活的据点之一，同时代的还有茂名南路的老上海风情的1931’，汾阳路白崇禧旧居内的宝莱纳餐厅、复兴公园内的Park97兰桂坊……

那是个消费气息鼎沸的时代，也恰好赶上了我们这代人娱乐、消费欲望旺盛的时代，就连那些年我写的书里也有着浓浓的消费味。那些年上海的都市报纸有几十种，小白领收入不高却敢于消费很精致矜贵的品牌，小资文化有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意味。

那时夜晚十点以前的淮海路及其沿线马路总是水泄不通，商厦周年庆仿佛是永不落幕的狂欢。

不过任何一种商业模式都有保鲜期，渐渐地，很多店已不知所踪，有些成了一种逝去的休闲业态的象征性存在，遗址般的存在。

再往东穿过90年代上海时尚青年有着集体记忆的华亭路，就到了东湖路和汾阳路。这两条马路不仅形状对称，倾斜角度对称，且情调氛围旗鼓相当，是淮海中路沿线的一对高雅机翼，一双出彩的存在。

再往东，就是襄阳路。襄阳公园与著名的襄阳路服饰礼品市场隔着一条淮海路，襄阳市场里熙熙攘攘的红尘烟火风流蕴藉，各国各色人等摩肩接踵，涌动着世俗的沉溺与现代的暗流。

襄阳市场消亡后，这地块被新鸿基地产打造成了环贸iapm。环贸iapm中庭大而宽阔，内部线条流畅精致大气疏朗，空间留白很多，艺术与业态结合，是个有很强辐射效应的商业体。

过了陕西南路就真正进入曾经最核心区段的淮海路了。有关百盛、巴黎春天、国泰电影院、K11、尚贤坊、中环广场、大上海时代广场、连卡佛、香港广场、力宝广场、金钟广场、瑞安广场、兰生大厦、柳林大厦的回忆扑面而来。

只是如今，传统商业气息逐渐凋敝，旧业态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奢侈品最风光的时代已经过去。

重庆路南北高架似一条天堑，将淮海路两侧的调性显著区分开来。东侧是国际化的，西侧是本地化的。西侧过街天桥原本穿过一家汤馆，前些年上海流行粤港煲汤，两年前我发现那里成了一爿网红小龙虾店。现在成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因为那座天桥我有至少一年半没走了，在淮海路荡马路似乎成了“上古记忆”。

而“最上海”的香港三联书店、劲松参药店、长春食品店、哈尔滨食品店、全国土特产食品商场、红房子西餐馆、老大昌、老人和、永远在排队的光明邨、妇女用品商店、古今内衣店、周大福、龙凤珠宝店、各种钟表店、美发店，对于我而言更多只是淮海路上的动人布景，很少流连，也不走心，却也不太会忘怀，它是淮海路传统商业最淳朴本真的模样。

还有陆续消失的新华联商厦、巴黎婚纱、侬侬婚纱、大学毕业后我揣着第一个月工资买羊毛衫的巧帛服饰、有着秋千架和泡沫红茶的仙踪林……这些聚散离合的大小珍珠串起了一条纠缠明灭的时间之链。无论是有着深刻而长久关系的知交，还是瞬间交集的旅人，都是项链上遗世独立的一环。

在这条时间之链上，气息氤氲不散的仍然是人，是路与人、店与人之间产生的“场”，是过往的自己。

如今的淮海中路，除了那些难以名状的商厦和老字号，已慢慢嬗变成运动品牌、快时尚和各色潮牌的旗舰店街。十年前这一带还是香街美陈，如今摇身变成了中性冷淡风。五年前还有几爿仍在挣扎的传统小店，比如某丝绸店，儿子路过时嘀咕一句：“这种衣服，像舞女穿的。”我忍俊不禁，那年他才9岁。

不过淮海中路上有品牌还值得一说。一是“niko and...”，一是“TX淮海”。“niko and...”是日式杂货铺，这里既是日杂市集又是小众拍照地，还有咖啡简餐的无缝衔接，这些心水小物杂件小贵，却也能给人愉悦柔软的沉浸式体验，让人想到两个字：宠溺。这种宠溺不是”金粉世家”式的，而是“流星花园”式的。

而“TX淮海”则更是一个妖场。从一大会址新天地出来没几步就是TX淮海。它的前身华亭伊势丹、万得城、阳光527等，它们皆落寞收场，成为淮海中路上著名的人流洼地。而“TX淮海”如元宇宙般横空出世，被打造成一座有着数字化基因驱动的商业体，每个空间都在内容化、潮流化、酷炫科技化甚至策展化，与Z世代年轻消费模式一拍即合。它是年轻力商业的实验体。

在如今的上海商场，TX淮海属于可看性较多的商业项目之一，且是上海市场国潮品牌聚集地，新品牌大多具有首店性和唯一性，品牌更替速度非常快。临街的外摆空间、随意可以坐下的长台阶、每个楼层供创意人士使用的舞台、丰富的潮牌、没有清晰的动线和商铺展示、整体空间设计不豪华但好拍……形成年轻人认同的场景体验闭环，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商业模型。

走在其中我常常会迷路，儿子却乐此不疲。至少在上海，它还找不到对标的案例。对比之下，东京的原宿和纽约的布鲁克林也显得老了。在这家店里，随时能听到店员叫我：“姐姐”。哈哈，姐姐！

从美眉出现到姐姐盛行，不得不说我都踩在点上，赶上了一个个好时代。如今姐姐不再是个称谓，而是一种状态。

前几天好友画了一幅彩铅画，茂名路淮海路路口，国泰电影院如定海神针般矗立在那里。那无疑是上海最著名的路口之一，也是我当年最熟悉带感的路口。在20世纪90年代末至21世纪的最初十年，那儿云集着最海派的女子和型男，风里都带着奶油和咖啡香味。

国泰电影院往东是锦江饭店，俗称老锦江，有苏浙汇、兰心剧院，还有一溜手工订制男士衬衫的店面，清一色上海师傅，对面是花园饭店，能吃到当时上海最有高级感的下午茶之一。

再往左去，是低调而奢华的锦江迪生……那个路口右前方是在“第N百货”这个圈层里格调最高的二百永新，往前是“音乐之声”餐厅和巴黎春天，对面则是百盛，地下还有季风书园。

在这块方圆几里的区域里，放眼之处皆是各具特色的美眉。她们云鬓衣香，风情宜人，她们的起点，或许只是这一区域30平米的新式里弄房子或是城市外围的普通新村，可这并不妨碍她们梦想自己在不久以后的将来过上更想要的生活。不管原乡在何方，她们的参照物都不再是北京、广州甚至香港，而是东京、纽约和巴黎。

一晃经年，这个路口依旧车水马龙，但对于我们这代见过淮海路最高亢消费热情时代的中年男女来说，氛围是真的侘寂了。除了经常还会老锦江吃饭之外，其余部分多数成了布景。

当年的美眉分成了三股：一部分成了中女，一部分成了结婚生子后仍有自我意识与要求的女子，一部分成了阿姨。前两股合称：姐姐。

上海姐姐依旧有气质有理解，不会紧张用力，当然，也不会躺平。她们看多炎凉、温婉如玉却目光如炬，很懂得沉入到生活里去。她们的日子不仅有文旅、健身和购物，不仅有柴米油盐、星辰大海、诗和远方，更有夯实的专业技术、价值观的力量和日臻完善的内在成长。

我不是路史研究者，只知道，淮海路，链接了上海姐姐们最经典的人文、欲念、际遇、成长和记忆，是一道驻留、出走、归来又绵延的情感线，轻盈而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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