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是短缺经济产物说”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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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21 05: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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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光明日报

  近读王学典先生的一篇讲演稿《儒学的社会科学属性与现代转化》一文,文中提出“儒学是短缺经济产物”之说,认为农耕文明最突出的矛盾是“物质匮乏,而人的欲望无穷”,“儒学的产生,正是为了回应这种迫切的现实需要”,儒家所提出的对策就是“克己复礼”,也即把社会秩序建立在道德感召力的基础之上云云。此文观点涉及对周代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评估,以及对儒家思想主旨的认识,兹事体大,不容缄默。今陈拙见如下,请王先生与读者指教。

周代是不是“短缺型经济”

  “短缺经济”,原本是匈牙利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奈提出的关于社会主义微观经济学的理论,其核心特征是某些商品或服务的供应无法满足消费者的需求。科尔奈之说,有严格的限定,如政治体制、生产环节、消费者等因素,并且有时间性,并非泛指所有社会的一切时段。王先生将“短缺经济”涵盖全部农耕时代,进而扩充到未来的一切时代,“不管人类社会会进化到或演化到什么阶段”,“相对于人的欲望,物资永远是短缺的,资源永远是不足的,顶尖或高级享受品永远是匮乏的。欲海无边,欲壑难填,人心无尽,所以,再高的生产能力,再发达的科技水平,都不能单独解决问题”。若如其说,则全部人类社会就是一“短缺时代”,如此,将农耕时代定义为短缺时代,有何意义?

  王先生在《儒学的社会科学属性与现代转化》中提出,农耕文明容易受地理、气候、人口环境、生产工具等因素影响,所以是短缺型经济。但古代社会,与农耕文明并列的还有居无定所、逐水草而生的游牧文明,以及漂洋过海、以有易无的商业文明,它们受地理、气候等影响的程度,远甚于农业文明,这又该如何解释?

  江西万年仙人洞与吊桶环遗址发现的12000年前人工栽培稻的植硅石,是迄今所知世界上年代最早的栽培稻遗存。农耕技术与农具均不复杂,易于掌握。至迟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我国已出现南方水田农业与北方旱作农业两大中心。至距今七千年前,余姚河姆渡遗址发现大面积稻谷堆积层,稻谷总量逾12吨;而在武安磁山遗址发现的粟的遗存达5万公斤以上,世所罕见。粮食富余,便用于酿酒,相传夏禹时仪狄“始作酒醪”,《资治通鉴》云,夏桀“为酒池糟堤,纵靡之乐,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足见令人担心的不是短缺,而是富裕后的腐败、堕落。

  至距今约6000年,长江、黄河流域出现区域性的大型政治、经济中心,如良渚古城,总面积近300万平方米。陕西石峁遗址的古城面积逾400万平方米。周原遗址发现由宫城、小城与大城合成的三座城址,其中大城面积约520万平方米。建造如此庞大的工程,必然有巨大的粮食储备作为支撑。若说周还属于短缺经济时代,对此作何解释?

  农业时代,年成不一,战国李悝已知将年成细分为上熟、中熟、下熟、小饥、中饥、大饥等。大概率而言,丰年与常年居多数,大旱久涝之年占少数。两周享祚八百年,岂能尽皆荒年?

  丰年盛况,文献多见,如《诗·烈祖》云:“自天降康,丰年穰穰。”《丰年》云:“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莆田》云:“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粮食堆积如山岗,犹要再造千座粮仓、万辆车厢。常平之年的农家,《孟子·尽心上》说:百亩之田,八口之家,匹夫匹妇耕织,便可使老者“足以衣帛”“无失肉”,全家“足以无饥”,丰衣足食。《梁惠王上》说,“不违农时”,不过度采伐,则谷与鱼鳖“不可胜食”,“养生丧死无憾”,可见农家平年亦无短缺之虞。

  真正令农夫冻馁的,荒年之外,乃战争与苛政。王先生在《儒学的社会科学属性与现代转化》一文中将“短缺经济”作为两周的文化底色,这与史实与考古发掘所见的周代经济的发达程度严重不符。

“天下为公”“克己复礼”是否旨在平衡百姓与贵族利益

  王先生在《儒学的社会科学属性与现代转化》中提出,百姓与帝王贵族作为社会的两极,彼此地位与财富悬隔,极有可能冲突。作者认为,保持社会秩序“井然安定”的关键,是“既要保证百姓的温饱”,“又要保证君王和贵族的体面与享受”,儒家的对策是“克己复礼”,其特点是返身向内,是自我约束,是自律,是克制,是慎独,是节欲。王先生又说,“儒家主张‘天下为公’,主张‘温、良、恭、俭、让’,就是为了在短缺型农耕经济中寻求人欲与物质供应的平衡”。作者将儒家最核心的范畴说成是为了平衡百姓与贵族的利益,值得商榷。

  儒家无公权力,不掌握物质资源,要保证贵族的尊享生活与百姓衣食,当如何措手?在儒家理论中,保证百姓温饱,乃帝王之责。上天为民立君,旨在“安天下之民”(《梁惠王下》)。君与民相较,“民贵君轻”(《尽心下》)。君之爱民,当“如保赤子”(《书·康诰》)。民有危难,当奋力解救,“凡民有丧,匍匐救之”(《诗·谷风》)。《论语·尧曰》尧命舜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朱子注曰“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戒之也”。儒家认为,君民一体,忧乐与共,《论语·颜渊》云:“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儒家反对贵族搜刮民财,冉求为季氏敛财,孔子怒曰:“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

  遭逢凶年,诸侯有移民就谷,恤邻赈灾的责任。《梁惠王下》记载:孟子说,凶年饥岁,“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周礼·廪人》:“若食不能二酺,则令邦国移民就谷。”《左传》惠公四年(前647年),晋国饥荒,秦输粟救灾,史称“泛舟之役”。《梁惠王上》:“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与此同时,贵族还应减膳,以示同情与救助。《礼记·曲礼下》云:“岁凶,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马不食谷,驰道不除,祭事不县。大夫不食梁,士饮酒不乐。”郑注:“皆自为贬损忧民也。”意在保护灾民渡过难关。

  王先生在《儒学的社会科学属性与现代转化》中说,两个“保证”的核心,“是返身向内,是自我约束,是自律,是克制,是慎独,是节欲”。如王说,这套说辞并非要求百姓与贵族共同执行,因贵族享有“体面与享受”的生活,绝无“短缺”压力;所谓约束、自律、克制、慎独、节欲云云,乃是要求百姓用克己复礼的道德学消弭物欲,自我贬损,克制不满,甘居下流,最好连“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诗伐檀》)式的怨言都不要有。若儒家道德学说果如王先生此论,岂不成了单纯的统治工具?

  再者,“天下为公”分明是《礼记·礼运》中孔子描述人类社会终极理想社会的用词,此时社会已实现财富自由,人人平等,凡事皆能出以公心,怎么还在“短缺型农耕经济中寻求人欲与物质供应的平衡”?“温良恭俭让”,语出《论语·学而》,子禽问子贡,夫子每到一国,必定能了解该国国政,这是夫子请求所得,抑或对方主动告知?”子贡说:“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意谓夫子与人相接,有温、良、恭、俭、让等五种“德容”,乃“盛德之光辉”,“故时君敬信,自以其政就而问之耳”,哪里是指百姓与贵族交往时的自我压抑之态?

  孔子不泛泛地谈论富贵与贫贱,而是强调致富的路径:“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里仁》)取之有道的富贵毫无问题,而可富却贫,当贵却贱,则不得怨天尤人。孔子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泰伯》)“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问》)皆是孔子不反对由贫而富的明证。

“人欲与物力的矛盾”是不是社会发展的核心问题

  王先生在《儒学的社会科学属性与现代转化》中提出:“相对于人的欲望,物资永远是短缺的,资源永远是不足的,顶尖或高级享受品永远是匮乏的。欲海无边,欲壑难填,人心无尽,所以,再高的生产能力,再发达的科技水平,都不能单独解决问题,所以最终问题的解决仍然要‘反求诸己’,仍然要‘克己复礼’,仍然要借鉴儒学返身向内的智慧,而不管人类社会会进化到或演化到什么阶段。”

  在他看来,贯穿人类社会始终的唯一矛盾是人欲与物力的问题,核心是“短缺”。而孔孟看到的却是一个“仓廪实”“衣食足”的社会,以及“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阳货》)的众生,思虑的是如何构建万民的精神家园。

  “食色”为人之大欲,但并非人区别于禽兽之根本特性,作为轴心时代的思想家,孔子超越物欲层面,为人与社会的长远进步作擘画。孔子站在历史的高度,述往事,思来者,“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寻找天下大乱的症结,“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索隐》云:“皆是失仁义之道本。”孔子的根本理念,是“拨乱世反之正”。

  孔子为中华民族揭示中国历史发展的大势:从原始公有制的大同社会起步,进入漫长的以私有制主导的小康社会,终极目标是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走向大同的四个台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自天子至于庶民的人生必修课,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要点是通过礼乐双修,做合格的社会人,并努力成为优秀的社会人(君子)、杰出的社会人(圣贤)。

  儒家倡导以德治国,《诗·大雅·烝民》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说:“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孟子将人之秉彝之性定格为仁义礼智“四端”,希冀人们“立其大者”,做“大人”,不做“小人”;固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节,做大丈夫(《滕文公下》);人生价值观体现为,“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立义以为土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礼记·儒行》)。《里仁》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严君子、小人之别,

  儒家要求人生志趣高远,绝不沉溺于物质:“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主张不攀缘、不等待,“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中庸》)。孔子倡导追求仁道,“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

  儒家并不鄙视民生,而是以富足的生活作为求道的基础。《梁惠王上》:“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困穷之民,“奚暇治礼义哉”?贵族与百姓之间的不平等,只有通过社会经济的发展与政治制度的改革逐步消除,而不是通过百姓自我约束将其固化。

  食色是人类生存与繁衍的基础,但社会的发展,不囿于此一隅。社会的进步并非由物质、欲望、本能为主导。食色之于人是有限的,“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而人的精神世界是无限的。人是万物的灵长,对世界有无穷的“好奇心”。人类的进取与探索,大多是超越“贪欲”,进入更博大的境界,例如人类对心灵、美学、生物、电子、宇宙等等的探索即是。儒学是古代先哲的伟大创造,是中华民族走向高尚、社会走向大同的精神主导,而绝非是在贵族与百姓之间协调物质多寡的工具。

(作者:彭林,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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