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在学生们看来,路遥老师始终是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即便到了老师已经八十有余、九十高龄、近乎百岁,学生们依然称他路老师。
路老师1927年12月27日生于福州市一个行商家庭,1947年考入山东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当时名曰中文系,实际是中文、历史、哲学三个学科综合而成,师资非常强大,代理主任是黄公渚(黄孝纾)先生,此后担任主任的是杨向奎先生,再后是美学家吕荥。1949年10月,学校决定在文学院分设历史系,杨向奎兼任历史系主任,任教老师有华岗、刘导生、童书业、黄绍湘、赵纪彬、杨向奎等。随后不久又将中文、历史两系合并为文史系,杨向奎任主任。翌年因华东大学历史系并入,再次独立设置历史系,杨向奎为系主任,赵纪彬任历史研究所所长。路遥进入历史系读书。
路遥本姓刘,因其父过继给做香烟生意的吴家,改姓吴,取名吴松龄。路遥这个名字的启用大概在1949年6月左右,当时进步学生有起化名的雅行,同时也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几个同学决定为自己起一个有进步意味的化名,“路遥”诞生了,取意自“路遥知马力”,从此“路遥”叫开,“吴松龄”成为时隐时现、鲜为人知的存在,只在少数报刊发表的文章中用过。路老师的三个孩子,只有长子随父姓吴,其他两个都姓路。路遥老师以其毕生实践履行自己“路遥知马力”的生活理念,诠释“日久见真章”的行为准则。历史学家戴逸在给路遥的信中写道:“你们长期深入农村做调查,收集许多活资料,赢得中外学者的高度赞扬,其艰辛探索、辛勤钻研的精神实令人感佩。”很好地诠释了“路遥”其名所具有的含义,也是对路老师长期坚持田野考古历史学研究的一种肯定。
路老师住在山大新校(现中心校区)对面一路之隔的教工宿舍,山大人亲切地称之为“南院”。历史系的几位老先生郑鹤声、张维华、王仲荦、韩连琪、王先进、刘敦愿等都住在南院,路老师也住在南院。从我1979年秋天入学,就看到路老师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穿梭于南院与新校之间,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包,我猜里边装的是教材和参考资料,或者还有报纸、信件类的东西。路遇熟人,无论是学生、老师,还是学校职工,路老师总会下车礼貌问好,更多的时候,路老师是推着自行车,边打招呼边走。碰到好学、请教问题的学生,路老师就把自行车支到马路边,滔滔不绝讲起来,有时比一节课的时间还长。如果是骑着自行车,那速度可以叫做“飞快”。有一次一个同学跟路老师打招呼,等路老师刹住车,已经跑出去至少二十米了。路遥知马力是路老师的执念,只争朝夕则是路老师的行事风格。路老师时常把自行车当成自己的流动办公室,紧要时候支起自行车就开始办公,滔滔不绝说上半小时、一小时是常有的事。
路老师和他的自行车在山大校园成为一道风景和一个文化标志,即便不认识路老师的人,一提到那位骑着自行车的老先生,也会说,原来那就是路遥先生,太有风度了。其实在最初的田野调查中,路老师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可以想象路老师骑自行车风驰电掣奔波在风沙交加的田野之上的景象,那是相当壮阔。路老师是哪年开始放弃自行车,改为步行的,具体时间不是很清楚。听说刚开始路老师对家人反对他骑自行车去校园有些抵触,总感觉自己还年轻,后来经过多人多轮苦口婆心的劝说,终于同意与自己做伴几十年的自行车说再见。我不止一次在校园里见路老师推着自行车或骑着自行车的场景,却始终没有想到用相机记录下这一美好瞬间,成为遗憾。
老师有一颗学术与学生之心,装着学术,想着学生。与学生见面就聊学业和学术,这是路老师的特点。路老师煲电话粥也是功夫了得。他的博士生张运春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次为论文开题的事,导师给他打电话。平时,张运春见老师都是事先将要请教和汇报的问题简要地在心里列个提纲,希图以最短的时间说清楚,毕竟导师已经八十多岁,且实在太忙,带了那么多学生,社会兼职那么多,时间珍贵。突然接到导师的电话,他没有心理准备,转念又想,既然是电话,就不会时间太长。不承想,导师接通电话就开始讲,像平时的一堂课那样,从选题、开题、阐述、结尾、史料选用、文章结构,无不论及。张运春交给导师的论文中很多要点,引论出处他自己都有些含糊,导师却全装在心里。让张运春想不到的是,这通电话竟然时长一个多小时,导师竟然“教训”了他那么长的时间。之后每每想到,他总是深为感动,总觉得自己只有努力不懈,做最好的学生,才对得起导师的精心培养与谆谆教诲。张运春也以自己的努力,不仅顺利毕业,拿到博士学位,《八卦宅探赜——明清沂水刘南宅历史研究》还获评山东省优秀论文。出版之时,路老师亲自作序予以肯定。路老师事无巨细,不仅体现在对学生、学术、学业的严格要求上,还在日常中。张运春说,为了节省办公开支,导师用的圆珠笔芯都是去济南的东门市场买,就是图个便宜。大师之风,真的是无处不在。
爱学生,更爱真理。在学生面前,路老师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他直言不讳,直奔主题,没有拐弯抹角、含糊吞吐,无不彰显其胸襟。2013年秋天,我们历史系1979级同学举办了一个毕业30周年纪念活动,邀请路老师参加并讲话。那天路老师非常高兴,讲了很多,有一个精彩细节至今让同学们感慨不已。路老师讲他刚刚留校时参加《文史哲》杂志的创办工作,华岗校长为杂志制定的办刊宗旨,就是培养“小人物”,让年轻人在《文史哲》成长壮大,成为日后的学术栋梁。山大中文系毕业生李希凡、蓝翎就是在《文史哲》发表文章,影响了学术界。包括路老师他们那一代年轻教师,很多都在《文史哲》发表文章,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并成为学科翘楚。路老师讲这番话的时候,我们的王学典同学正任《文史哲》杂志主编,另一位同学李平生为副主编。路老师话锋一转,直言时下年轻教师发文章难,连我这个快九十岁的老教师,也难。此时王学典、李平生就在现场,王学典赶快起身向路老师鞠躬致谢,并说路老师的稿子求之不得。路老师笑着说,很难,今年就发了一篇,谢谢两位大主编。同学们发出会心的笑声。这是路老师最后一次参加我们的同学聚会。2019年,我们入学40周年再聚时,路老师已经92岁,不敢劳其大驾,就派几位同学到家里拜见。老师兴致颇高,因有预定活动,不得不跟同学们“请假”。下次一定参加,路老师说。
从入学到辞世,路老师一直没有离开过母校。77年岁月悠长,路老师挚爱校园的一草一木,对学校的大事小情、故人往事深记心坎,因而被称为“山大通”。遇事不决问路遥,有拿不准的山大人和事,找路老师,一问一个准。我写《出版家罗竹风》时,正好在山大举办的纪念孙思白先生的一个活动现场遇见路老师,谈及罗竹风先生,他讲了三点,一是罗竹风不仅为负责山大工作的军代表,还是正式入编的山大教师,曾经给学生上课;二是“路遥”这个名字得到了罗竹风先生的赞许;三是罗竹风是华岗校长创办《文史哲》的最得力助手之一。这三点我都写进了书中。后来我在写山大历史系教授许思园先生时,遇到一些吃不准的难题,先问了历史系原副书记许钰琪和原院长吕伟俊两位先生,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去问路老师。如今路老师这本厚重的“山大词典”掀过最后一页,徐徐合上,却不知有多少问号待解,令人惆怅不已。就像未能给路老师和他的自行车拍一张照片,我有好几种路老师的著作,本想请老师签字留念,也未及如愿。
(本文作者为媒体从业者,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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