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沈阳晚报
那因远适更沾巾!这是父亲病重时常常出现在我脑海中的诗句。我用这句诗想象父亲的心态,也用来安慰自己,希望我们能一起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地渡过这一劫。
印象里父亲是个传统的人。他跟我很少敞开心扉,只是认真扮演着严父的角色,承担家庭重担,偶尔喝酒解压。我们俩的距离似乎一直很远,他好像从未真正走进过我的心里。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我希望自己的父亲像动画片里的小头爸爸。
为了求学,我少小离家,跟父亲的正面交流很少。年轻时的我思想有点激进甚至叛逆,对俗世的批判有时会诉诸刚刚兴起的网络空间,每一次他知道此事,都会在电话里兴师问罪,血脉压制。道不同不相与谋,距离愈行愈远。
对父亲的遗憾伴随了我很多年,逢年过节时的短暂相聚也未能改变这一点,直到那个风沙迷人眼睛的清明节。那天上午,祭祀事了我便急着离开,风很大,衣襟掀起,头发凌乱,父亲执意要送我,破天荒头一次。我大步走,他跟在后边,起初并未在意,转过街角时才发现,他正迈步而行,顶风奋进,不曾落下半步。我回头,他的神情温和而坚定,风沙竟然迷了我的眼睛。一步一米,先左后右,左肩微耸……我发现我们竟然在用同样的步幅、同样的频率走路!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也许我们一直都生活在同一个频率里,却彼此不知,或许只是我不知,就像我从没注意到自己的大步而行跟他出自一个模子,就像小时候走夜路时我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当因惧怕黑暗而回头寻找时,他就站在我身后,顶天立地,黑暗消融。
人年轻时总渴望着远行,身体和精神上都如此。独立的性格让我在通往远方的路上走了太久,当执拗的我与这个世界纠缠搏斗、兵来将挡、左支右绌时,却忘了是身后的父亲让我的身体和意志在风车面前依然心无旁骛地挥舞长矛,战到兴浓,甚至忘了来时的路。我拦到出租车上车时,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说:“你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她想早点看到孙子……”语气完全不似电话里,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他?!
后来,回家的次数便多了。和父亲在饺子馆喝酒,微醺,我提议回家重新喝,他欣然同意。我们像兄弟一样举杯对碰,酒洒了一半,弥漫的酒香里,我有点恍惚,童年为我编织的竹马、出差的小礼物、高考前看我的心疼表情、送我上大学时离开的背影……白发微乱,憨笑顽皮,笑我杯里的酒不如他的多。他变成了小头爸爸!
2018年父亲因病住院,进手术室前他略显紧张,我握住他的手,四目相视,他的手臂慢慢地不再紧绷。手术出来换床时,他玩笑说很像瑜伽动作。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父亲常常握着我的手,目光深邃悠远,仿佛能穿越时空,连接过去与未来。当医生最后拔掉氧气管,我陪父亲待了三个多小时,握着他的手。当记得清明节那天父亲用新土把爷爷坟头铺了一层又一层,人知来处,才懂归途。
女儿出生时,父亲已经去世两年多。有一天,刚学会说话的女儿对着虚空喊了一声爷爷,回头看时,爱人已是泪流满面。
有人说科学的尽头是玄学,有人说血脉的延续才是生命的意义,还有人说亲人未来会在另一个空间维度里重逢。而我,只希望这辈子能够握着你的手,一直到分别那一天。苏轼的诗句常常在我的脑海中响起——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宝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