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畅

　　兰陵萧氏，因梁武帝萧衍及太子萧统的《文选》而闻名，其家族之兴旺，可追溯至魏晋以降的“衣冠南渡”。然而，与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等在渡江前就已积累下雄厚社会资本的世家大族所不同，祖籍位于兰陵郡（今山东省枣庄市峄城东）的兰陵萧氏在渡江前名气并不高，甚至东晋政权在南北士族的支持下逐渐稳固，形成了“皇权与门阀士族共天下”的格局后，兰陵萧氏仍然未能跻身于士族圈子，直到北府兵统帅刘裕建立新政权，兰陵萧氏的成员才迎来了家族腾飞的机遇。

《梁武帝半身像》轴

　　武力强宗

　　在一些传世文献中，兰陵萧氏喜欢将他们的族谱追溯到西汉丞相萧何身上，比如出自兰陵萧氏的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就以萧何第二十四世孙自居，但这种说法早已被证伪。严格意义上讲，兰陵萧氏的家族史应从西晋统治末期的淮阴令萧整身上说起。萧整在西晋政权内任职期间，看到北方少数民族南下势不可挡，洛阳政权在藩王内讧的摧残下已成明日黄花，于是率领族众渡江南下，到达了晋陵武进县，也就是今天的江苏常州定居。东晋政权则顺势将此地更名为南兰陵，将北方流民的乡土情结引导向开发江南土地。

　　东晋政权建立后，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导、王敦兄弟因为拥立司马睿称帝有功，被委以重用，其他名门望族也或多或少分到了土地和官职，然而，兰陵萧氏却没有这种好福气，由于他们在家学渊源上远不如琅琊王氏，朝廷内部又缺乏强有力的支持者，于是被迫承担起组织武装拱卫江防的重任。许多兰陵萧氏成员投身军旅，以“武力强宗”的形象活跃于长江南北。整个东晋王朝统治的一百多年时间里，中枢要职大多被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等轮流把持，门阀士族享有的特权让他们能够从容地谈玄说儒，纵情于山水之间，但是也消磨了其斗志，使其对具体的地方行政事务或行军作战缺乏兴趣与了解，而兰陵萧氏虽然在社会地位上远低于琅琊王氏等大族，但他们浸润军政要务许久，注重实干，这些都为其家族日后的兴盛打下了基础。

　　东晋末年，朝廷内部的皇族和门阀士族之间权力争夺加剧，双方都积极拉拢地方武装，这给了军人集团干政的机会，出身北府兵将帅的刘裕很快扫平群雄，开启了刘宋王朝的统治。刘裕出身末流士族，属于寒门，为了巩固统治，他既需要拉拢琅琊王氏等大家族，也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尤其是后者。由于刘裕对继母萧文寿感情深厚，而萧文寿恰来自兰陵萧氏，她的一些同族又曾经和刘裕一起出生入死，结下了深厚情谊，所以刘裕登上帝位后给予兰陵萧氏的子弟许多优待，如萧文寿的侄子萧思话便在刘宋皇室的关照下平步青云，27岁就当上了中书侍郎，还曾追随刘宋孝武帝讨伐宗室叛乱。萧思话发迹后，连琅琊王氏的王俭也主动结交兰陵萧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萧思话的孙子。

　　萧思话将自己的政治资源与同族的萧承之、萧道成父子共享。萧承之曾在萧思话平汉中一战担任其部将，后又出任南泰山太守、右军将军等职，显赫一时，儿子萧道成则在萧思话出任雍州刺史期间，被萧思话委以左军中兵参军的职务进行重点培养。

　　萧道成虽然和父亲一样，都靠军功来积累政治资本，但是他的父亲萧承之深刻了解学习文化的重要性，在萧道成十三岁的时候就送他和兄长去鸡笼山问学于大儒雷次宗，萧道成跟着大儒学习《礼》和《左氏春秋》。虽然后来的史家称萧道成精通这些典籍有些夸大其词，但是正是这种儒学教育为萧道成日后与门阀士族结成利益共同体创造了有利条件。

　　萧道成跟着萧思话南征北讨，积累了较丰富的军事经验，逐渐得到宋明帝的赏识，开始独当一面。但宋明帝不愿让萧道成权力过度膨胀，将其从地方刺史任上调回建康，以高官厚禄加以笼络，而萧道成也深知收敛锋芒的必要性，尽可能迎合宋明帝以换取其信任。最终，宋明帝在遗诏中将朝政托付给萧道成和尚书令袁粲、护军褚渊、领军刘勔这三人，便是萧道成“潜龙在渊”的最佳表现。

　　登顶皇位

　　然而，宋明帝恰恰漏算了一点，便是把京城的防务交给了萧道成，这成为了萧道成操纵皇帝废立的底牌。尚书令袁粲和荆州刺史沈攸之等人试图反制萧道成，结果被其陆续击破。在消灭其他辅政大臣后，萧道成便以皇帝名义封自己为相国和齐王。等到朝廷内部的反对者基本被他清除掉后，萧道成即于公元477年自立为帝，建立南齐政权，后世称他为齐高帝。兰陵萧氏也从地方士族摇身一变成为了南朝皇族。

　　萧道成称帝后，立即着手消灭刘宋皇室成员，除宋文帝第九子逃往北魏外，其他人都被萧道成一网打尽。不过，对于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等门阀士族，萧道成则采取了积极拉拢的态度。如出身琅琊王氏的王俭因为参与策划萧道成改朝换代的行动被加官晋爵，陈郡谢氏一门虽然对萧道成称帝的做法采取了中立旁观态度，但也保全了富贵。萧道成知道自己的家学渊源不如琅琊王氏等大族，但在皇权加持下，又不愿轻易示弱于人，于是主动与琅琊王氏的王僧虔讨论书法艺术，而王僧虔则以自己和萧道成的书法水平并列第一的结论巧妙回答。直到离世的前一刻，萧道成才对自己的一生做了相对中肯的评价——“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借时来，遂隆大业”。也就是说，兰陵萧氏从士族到皇族的地位转变是极其偶然的，而这种身份的变化，并不能掩盖兰陵萧氏出身寒微的过去。

　　萧道成死后，其子萧赜继位为帝，后世称为齐武帝。齐武帝统治时期，对南朝构成最大威胁的北魏王朝经历孝文帝改革，在迁都洛阳后内政不稳，所以北魏暂时减轻了对南齐政权的军事施压，使齐武帝得以利用和平的外部环境恢复战乱冲击下凋敝的经济，在保障传统士族特权地位的同时提拔寒门参政，南朝政坛因此出现了新气象。在齐武帝治理下，“十许年中，百姓无鸡鸣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南齐书》），后世称为“永明之治”。

　　齐武帝统治时期，兰陵萧氏开始加速向以深厚文化积淀见长的士族靠拢，如齐武帝次子竟陵王萧子良在鸡笼山修建府邸，招纳四方贤士到此谈玄论道，日后代齐建立梁朝的萧衍也参与其中，和沈约、谢朓等其他士族成员并称为“竟陵八友”。萧子良出资召集学士抄写《五经》百家，依《皇览》例为《四部要略》千卷等。在印刷术尚未出现的时代，手抄本的大量生产使得兰陵萧氏的士族地位进一步巩固。

　　作为齐武帝的次子，萧子良才干突出，而齐武帝长子的早逝，使得很多人猜测萧子良将成为新的皇位继承人，然而，齐武帝并未属意萧子良，而是把皇位传给了自己的长孙萧昭业，并以萧道成的侄子萧鸾辅佐其处理国政。与南齐前两位君主相对温和的为政风格不同，实际掌握朝政的萧鸾可谓嗜血狂魔，在他的谋划下，萧道成的19个儿子，萧赜的23个儿子除一支外全部遇害。此后，萧鸾又趁机废掉萧昭业，另以萧昭文为帝，等到朝廷内外因为他的嗜血噤若寒蝉后，萧鸾便顺势继承皇位，后世称齐明帝。萧鸾病死后，继承其皇位的萧宝卷更是承袭了其父嗜血的从政风格，萧鸾的侄子萧遥光、萧坦之，连帮助萧宝卷平定地方叛乱的宗室萧懿也未能逃过其魔爪。

　　不过，萧宝卷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很快就遭到了反噬。萧懿被其处死后，萧懿的兄弟、时任雍州刺史的萧衍感受到了危机，主动联合另一位皇室宗亲长史萧颍胄，同其公开打出讨伐萧宝卷的大旗，一路势如破竹，基本控制了长江中游的各处战略要地。对于萧衍的反扑，萧宝卷虽然频繁调兵前往镇压，但其嗜血的本性使他在这关键时刻陷入众叛亲离的尴尬处境。在以萧衍为首的义师打击下，建康城再度易主，而萧衍则效仿萧鸾的做法，先在江州立萧宝融为傀儡皇帝，在消灭萧宝卷的支持者后，再将其和萧宝卷一起杀死。处理完萧鸾这一支后，萧衍于公元502年4月登上皇位，开启了南朝梁的统治，后世称其为梁武帝。

　　巅峰绝唱

　　从后世的眼光来看，梁武帝萧衍统治的四十多年时间，既是兰陵萧氏家族史上的巅峰，也是其家族辉煌的绝唱。萧衍夺取帝位后，对南齐宗室内部残杀导致玉石俱焚的历史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为了安定人心，梁武帝转而推行宽仁政风，即使一些宗室成员敛财过度或者横行不法，萧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建康城的老人概括其施政风格为“急于黎庶，缓于权贵，非长久之术”，可谓一语中的。梁武帝这种做法，显然从一个极端滑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对佛教的过度推崇，使其三次舍身佛寺，官员们为了将他赎回，耗费大量金银，而这些支出最后都落在了平民百姓头上。梁武帝的侄子萧正德对其不忠，甚至跑到敌国北魏寻求庇护，之后又返回建康。对于萧正德的背叛，梁武帝只是召来责骂一番，掉几滴眼泪草草了事。结果，萧正德不但没有被梁武帝的宽仁所感化，反而在梁武帝晚年时候又勾结侯景的乱军攻陷建康，给自己的伯父最致命的一击。

　　当然，梁武帝的宽仁政风，也为南朝文化事业的发展提供了保障，兰陵萧氏的许多成员不再因皇权的猜忌胆战心惊，自由地展露天性，将自己的家族和文化事业牢牢联系在一起。如萧衍曾以黄金奖励士人作诗；梁武帝的太子萧统也效法前辈萧子良，召集一批饱学之士编撰文集，形成了影响深远的诗文选集《文选》；萧统的同母弟萧纲和萧绎等人则热衷于写作宫体诗，这些诗句的内容虽较为空洞，但是其注重声律形式美的优点，却被后来的隋唐诗人发扬光大；另外，出自兰陵萧氏的宗室贵族萧悫曾作“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的诗句，字里行间已经有了唐诗的影子，得到颜之推等士人赞誉。因此，兰陵萧氏的文学创作，也可视为唐诗的先声。兰陵萧氏在文化上的进取也得到了后世学者的认可。如清代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认为：“创业之君，兼擅才学，曹魏父子，固已旷绝百代，其次则齐、梁二朝，亦不可及也。”可以说，梁武帝时代，正是兰陵萧氏一族事业发展的巅峰。

　　然而，侯景之乱将这一切美景都打破了，巅峰成为了绝唱。梁武帝萧衍因为侄子萧正德的出卖被折磨致死，他的其他子侄辈虽各拥重兵却坐视建康城陷落的表现，也宣告了梁武帝“宽仁为政”治国理念的破产。梁朝陷入内乱后，一些兰陵萧氏成员流亡北朝，将文学的种子播撒到了名山大川，但更多的人则死在宇文泰统率的西魏军刀下，或被陈霸先开创的新朝所消灭。兰陵萧氏一族的巅峰，因梁武帝晚年失政戛然中止，但兰陵萧氏对于民族文化的贡献，却延续至今，这也可算作是历史的慰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