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晶明
我曾经有机会乘坐超高速电梯,登上号称在亚洲甚至全球排名前十的摩天大楼参观。在那上面放眼,车水马龙的大都市都仿佛小了一大圈。城市干道上的大小车辆,就好像排队搬家的蚂蚁。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类创造力之难以穷尽和不可扼止。但每当这时,我也会产生另外一种联想,现代化至今创造的奇迹,我们的古人是完全没办法想象到的,反过来说,古人想象力之胆大、之超远,又是今天的我们无法比肩的。也就是说,从忘却时间秩序的抽象意义上讲,在单纯的文化意义上评说,古人精神想象的大胆,跟当代人物质创造的高度,具有某种对等的可比性。
我们很难想象,中国古代的那些名楼,不过三、五层而已,怎么就能名满天下,而且还是极目远眺的名胜?高度主要不是来自物理空间的拔高,而是靠大胆的想象,靠事先约定好的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大胆想象,这种想象通常是通过文艺,在古代主要是通过文学来实现的。
是的,我们知道的几大天下名楼,无一例外皆因诗文而世代扬名,它们早已被赋予太多诗意,涂抹上浓重的文化亮色,从而由一幢庞大的建筑变成一种象征,成为人们神往的去处,讴歌的对象。唐代诗人王之涣在鹳雀楼上欣赏“白日依山尽”的壮美,但即使“更上一层楼”,那“黄河入海流”的景观怎么可能目睹得到?完全是诗意的想象!李白身处黄鹤楼中,却感叹“西望长安不见家”,这样的“东张西望”也多是一种想象式描述,在想象中寄托某种情思。年轻气盛的王勃,刚到异乡就登楼作赋,一挥而就的《滕王阁序》成了千古名文。在中国,岳阳楼因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誉满天下。
名楼每每与名诗齐名,中国古代的许多胜景,无论自然的、人文的,这种比翼齐飞的例证太多了。杭州西湖的最佳广告词,宋人苏轼早就写好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王正功的“桂林山水甲天下”也是出现在诗里的极致表达。天下瀑布无数,庐山瀑布的“疑是银河落九天”必须是最壮观的景象。
古人的留言,因为经典,所以传唱久远。那么在当代,是否还有同样的证据呢?不久前在湖南岳阳就和当地的朋友探讨过相关话题。我认为,即使不出湖南,也可以找到许多例证。提到凤凰古城,人们联想到的首先是沈从文、黄永玉;说到常德,就会想到这里是作家丁玲的故乡;益阳清溪村近两年迅速巨变为声名远扬的“文学之乡”,源自这里诞生过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周立波。一部小说再加上同名电影,让“芙蓉镇”从文学虚构成为实有的地理名词。张家界的世界影响力,也同样与一部电影的选景有关。放眼全国,例证更是不胜枚举。一部由小说改编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不但带火了乔家大院,而且引发了全国性的大院开发、保护、推广。从大院文化到老街开发,再到古村落保护,直至成为旅游热点。文艺的力量不可低估。
那么,我们能不能说,借文艺之力为旅游胜地做广告宣传,以华美文字、华丽笔墨、影视语言来赞美、夸张,是否就是最好的宣传途径呢?我们说文艺助力旅游非常有效,但这种效果,并不一定靠一时的专门索求便可获得。它们往往具有说不清楚原因,以及可遇不可求的偶然性。这种偶然性里又有一点我们可以去领悟的必然缘由。原因并不简单,因素也绝不单一。有一点特别重要,文学艺术在描写一种场景,并以这种场景的描写来表达创作者内心情绪时,往往带着更多表象描写之外的主题。这种情感表达和触景生情的感慨叙述之中,具有超越时代和空间的共情特征,它们因此才能打动一代又一代接受者的心灵。因为这种感情上的共融,情景也就变得更加令人神往。当一个诗人独上高楼,发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叹时,那哪里是一个人的一己悲欢,分明具有心怀天下者共有的情绪。
王勃的《滕王阁序》固然以绚丽的文笔把眼前的胜景写得美不胜收,但这绝不是一篇炫耀文采的应景文章。更重要的是文章抒发了作者作为一个文人或曰“知识分子”的情怀与气节。“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已经将感情由酒酣耳热的现场投入,逆转到孤独难耐的悲凉之中。这种潜藏在传统文人内心的感时忧患之情,打动了一代又一代读者。而“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惆怅,也一样可以穿越时空,得到广泛共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为何能够成为经典?最核心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深沉表达。它将中国知识分子的最为突出的天下情怀作了精辟概括。这一语,可以说击中了历朝历代无数人的心灵,使之传唱至今,并将成为永恒。岳阳楼因岳阳得名,又因《岳阳楼记》成为世人向往之地。
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传媒急速发达、迭代发展的时代,一个信息过剩、记忆无法完整、清晰储存的时代。同时,期待文化和旅游最大限度结合、高度融合,期待通过优质文化产品和优秀文艺作品带动旅游业,进而带动经济社会发展,正在成为普遍诉求。各显神通,各尽其能,未来值得期许。其中,还需要从经典作品中获得多方面启发,做到既符合文艺创作规律,又能够真正为旅游业赋能,做到双向奔赴,实现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