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王方晨对传统文化的书写深入骨髓。他的短篇新作《快雪时晴》以笔为刃,剖开时代痂壳或个体隐痛,探讨传统艺术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突围,是一部极具精神重量的作品。小说以济南老街巷为叙事背景,通过“空书”这一象征性的书写仪式,构建了一个关于时代与记忆、人生追求与命运、心灵与救赎的寓言世界。在这片被英雄山阴影笼罩的北广场上,老竹用虚拟的竹管划破时空的幕布,让传统文人精神与现代生命困境发生剧烈碰撞,最终在字迹的灰烬与雪水的涤荡中,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灵魂涅槃。
小说开篇即将读者抛入一个充满隐喻的时空坐标——二〇一二年冬天的北广场。“比往年来得晚”的雪与“霏霏细雨”构成的气候异象,已然为故事涂抹上超现实的底色。老竹以“空中写字”的奇观登场,其动作的荒诞性与阮阿庆“天赋异禀”的识破构成镜像关系,暗示着城市文明中精神异化者与解读者的共生状态。
王方晨对“空书”的刻画堪称精绝。当老竹以竹管代替笔墨、以虚空取代宣纸时,这不仅是书法传统的解构,更是对记忆载体的彻底颠覆。文中反复出现的“廿八字”(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内容)在现实时空中被烧毁,却在空气里获得永生,这种“字迹的幽灵化”恰如德里达所言:“书写是对死亡的抗拒。”老琴师阮阿庆作为“空书”的“解读者”存在,他的胡琴声与空书轨迹形成的互文,构建起传统艺术对现代创伤的双重疗愈机制。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王方晨对自然意象的运用展现出绝妙的控制力。“快雪时晴”不仅是书法名帖的借用,更被赋予全新的哲学维度。在济南这座“泉城”的设定中,雪与泉构成二元对立的意象系统:雪是凝固的时间,泉是流动的记忆;雪掩埋伤痛,泉冲刷污秽;雪预示终结,泉象征新生。小说中三次“雪未来临”的描写颇具深意。第一次是二〇一二年冬“霏霏细雨”中的初遇,第二次是菊去世后的“七月焚字”,第三次是结尾处“零星小雪”。这种“缺席的雪”形成强大的叙事张力——老竹不断书写《快雪时晴帖》,恰是对“未临之雪”的永恒等待。而真正的救赎时刻,却发生在“小雪飘落”却“天色湛蓝”的矛盾场景中,暗示创伤愈合绝非黑白分明的简单叙事。
泉水意象的运用更显作家匠心。从“屋中小泉”到“街头大泉”,水的清洁功能被不断强化:妻子菊用泉水为老竹净手净脸,老竹用泉水冲洗满屋灰烬,甚至最后独居时仍坚持“每滴泉水亲手汲来”。这种偏执的洁净仪式,实则是试图洗刷死亡带来的精神污染。在菊的身上,作家王方晨完成了一次精妙的文化隐喻:她既是现实中的护理者,更是传统人文精神的化身,她的“能干”与“好性情”,恰如泉水般既滋养生命又涤荡心灵。
在帆布厂工作的老竹,其身份设定本身即构成绝妙反讽。这个生产粗粝帆布的工业空间,却孕育出最精微的书法艺术;被王厂长赞叹“远胜省城书法家牛老”的天才书法家,坚持拒绝文化馆招揽,甘作“帆布厂人”。这种矛盾性揭示着传统文人的现代困境:当笔墨纸砚遭遇工业文明,精神家园何以安放?
王方晨通过三次书写载体的转变,完成对文人精神谱系的重新勾勒。青年时期在“大如湖面”的木案上书写,是传统书斋理想的具象化;中年焚毁所有纸墨,转向空中书写,象征着对物质载体的超越;晚年与小梅在小泉边“手指书空”,则达到了“得意忘形”的化境。这种演进轨迹暗合中国书法从“器”到“道”的哲学升华,而老竹最终“家中再无片纸”的境界,恰如山水画大师石涛“笔墨当随时代”的当代回响。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空书”与“展览”的对抗关系。当历下区文化馆邀请老竹参加“泉·伏生”书法展时,老竹的拒绝看似高傲,实则是坚守艺术的纯粹性。老竹在护城河边的“空气书写”,则建构起全新的艺术伦理:当书写摆脱了物质羁绊与功利目的,方能回归“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本初状态。
作为故事的主要场景,柔佛巷与北广场构成极具张力的叙事空间。柔佛巷是脐带也是枷锁,既孕育老竹的书法天赋,也束缚其人生轨迹;北广场作为开放性的城市空间,既接纳他的精神异化,也催化其自我救赎。这两个空间的互文关系,构成福柯所说的“异托邦”镜像。
在柔佛巷,老竹经历了完整的生命循环:求学、工作、婚丧。这个封闭的传统空间充满规训力量——街坊的窥视、王厂长的赏识、帆布厂的限制,共同编织成无形的网络。而当他带着焚烧后的虚空走向北广场时,实质是挣脱地理与心理的双重禁锢。广场上“不计其数”的观看者与“真正解读者”阮阿庆的对比,暗示着现代社会中艺术接受的困境:多数人只看见奇观,唯有知音能读懂灵魂。
小说的时间结构同样暗藏玄机。三月丧偶,七月焚字,十二月初现广场,回忆一个冬天与菊相遇,时间刻度与节气变化精密咬合。这种古典叙事节奏与现代心理时间的冲突,在菊去世后的“七月噩梦”中达到高潮:当“满天黑字化作折断的翅膀”,线性时间彻底崩解,老竹终于领悟“写字就是好好活”的真谛。这种时空体验的革新,使小说既保有传统话本的轮回感,又具备现代意识流的深邃性。
作家王方晨在《快雪时晴》中对东方美学意象的孜孜以求,体现了对生命、时间、自然与心灵境界的多重隐喻,深具艺术张力和文学力量。从在雪地上写下“小梅”,到与菊并立河岸,情动于中在空气中书写,再到因菊的长逝而以空书延伸对菊的怀念,最终完成从传统书法家向“空书”实践者的转变,老竹细腻的心理过渡被作家精准拿捏,步步行来,水到渠成,极具哲学深度和诗意美感。
小说结尾,老竹在雪后湛蓝的天空下继续“空书”,而阮阿庆命名的“空书”已成为新的艺术传奇。这个开放式的结局体现了东方美学神韵,既是对王羲之“岂不痛哉”古典慨叹的回应,也是对现代人精神出路的积极探索。
《快雪时晴》让我们既看见了中国文脉的当代转型,也触摸到了永恒的人性之光——正如那终将消融却永远纯净的雪痕,所有的伤痛都将在书写中获得安顿,所有的生命都该在虚无中写下自己的“廿八字真言”。
(作者系作家、评论家)
原标题:《王方晨小说《快雪时晴》:探索现代人的精神出路》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何晶
来源:作者:董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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