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己卜，子其疫，弜往学。（我生病了，是否能去上学？）”

5月中旬，“看·见殷商”在北京大运河博物馆开展，这样一张被称为3000年前商代小王子的“请假条”在网络走红，百度百科也随之创立了“王子日记”的条目。

商代花东刻辞卜甲

这张甲骨文“请假条”出土于殷墟花园庄东地，主人公“子”，可能是商王武丁与妇好之子孝己。据《竹书纪年》载，孝己死于武丁之前，未能即位商王，“（武丁）二十五年，王子孝己卒于野”。武丁在位59年，一说武丁“惑后妻之言”，孝己遭放逐而死。武丁有三个妻子：妣戊、妣辛、妣癸，其中的妣辛即妇好。

在花东甲骨卜辞中，“子”的身份有争议。一说认为“子”是王的儿子或儿子辈人物，“子”也可能是武丁同辈人之子。如“子”可能是沃甲之后，沃甲又称作“羌甲”，是第十五任商王，祖乙和妣庚之子，祖辛之弟。祭祀男性先祖最多的是祖乙、沃甲，而祭祀女性先祖最多的是妣庚。

一说“子”是贵族身份称号，未必和商王有血缘关系，如学者陈梦家提出“子与小子当是一种身份的称号”。学者莫伯峰撰文认为，“商代社会中，血缘关系并不是身份地位的绝对保证，卜辞中大量出现的‘子某’并不是随着他们的出生就具有了‘子’的身份，‘子’身份的获得可能与继承或征伐战功等功业有关，当时的统治环境下已经将个人身份与个人的贡献联系起来了，这对于商王朝的兴衰也许起到过十分关键的作用。”

这张“请假条”上的“弜”字较生僻，却很有故事很有趣。在此句中，一般读作“弼”，作为否定副词，大致用法相当于“勿”。而在《辞海》和《汉语大词典》中，“弜”字注音为“jiàng”，字义同倔强的“强”，却没有“弼”的读音。国内两大运动鞋品牌，曾经先后发布两款以“弜”命名的跑鞋，争抢这个“弜”字，在鞋圈掀了不小的风波。

从“弜”字入手，可以一探这位商代王子的秘密。

“子”的身体不太好

1991年10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河南安阳发掘了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至2002年底，历时11年，共出土甲骨1583片，其中有字甲骨689片。这是继1936年小屯北地和1973年小屯南地甲骨发现以来，殷墟甲骨文的第三次重要发现。

花东卜辞不同于常见的“王卜辞”，属于少见的“非王卜辞”，即占卜主体并非商王，而是贵族“子”。花东甲骨卜辞中有三个主要人物，即子、丁以及妇好。“子”是花东卜辞的主人，一般倾向“丁”指商王武丁，而“子”是武丁的子辈，或是武丁和妇好所生。

学界有争议。参与了花东甲骨整理工作的考古学家曹定云，曾撰文认为花东甲骨是小乙时代的卜辞。“丁”和“子”关系密切，“子”有可能年长一点，而此时的“丁”（武丁）尚未即位。曹定云把武丁比作李世民。武丁在同辈兄弟中排行第四或第十四。他不是法定的“王位继承人”，后来取得王位，“完全是凭他的军事、政治才能和成就，类似唐朝的李世民。他在小乙时代，就已经征战疆场，建功立业，后来取得王位，自然是经过了一番奋斗。即位后‘三年不言’，就反映了其中的艰辛与难处。”

花东甲骨卜辞的内容，涉及祭祀、田猎、疾病、贡纳、战争、乐舞等诸多方面。“请假条”上子犯了“心疾”，从花东卜辞的占卜内容中来看，“子”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还患有口疾、齿疾、腹疾等。“子”总是通过祭祀死去的先人来祛病禳灾。他事事小心谨慎，对生活似乎有着强烈的不安定感。

“弜”和“勿”是一个用法

商人在占卜的时候，往往会问：如果怎样，会（不）怎样吗？或者：如果不怎样，会（不）怎样吗？像王子“请假条”上的“弜”字，作为否定词，在甲骨卜辞中是常见字。

王国维先生在《观堂集林》中考证：“弜为柲（bì）之本字。……柲，所以辅弓形，略如弓，故从二弓。其音当如弻，或作柲，作枈（bì），作闭，皆同音假借也。弜之本义为弓檠，引申为辅、为重，又引申之则为彊。”由此，作为否定副词的“弜”，训读为弼，成为学界共识。

甲骨卜辞中有7个否定副词：不、弗、非、勿、毋、弜、亡。学者张玉金《甲骨文语法学》将甲骨文否定词分为4类：第一类，“勿”、“弜”一般是用来表示对必要性的否定；第二类是对可能性或已然的否定，如“不”和“弗”；第三类兼有前两类的特点，如“毋”；第四类表示对判断的否定，如“非”。

“不”“弗”可以释为“不会”，“勿”“弜”可以释为“不要”。五月初去世的古文字学家裘锡圭先生，早在1979年撰文《说“弜”》指出：

“不”“弗”与“弜”在与动词搭配的时候往往有区别。殷人常常卜问能否得到好年成，这类卜辞有时说“不受年”，有时说“弗受年”，但是从来不说“勿受年”“弜受年”。同样，在卜问田猎或战争中能否有所捕获的时候，也总是说“不获”“弗获”而不说“获”“弜获”，同类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另一方面，在卜问要不要做某件事的时候，通常就只用“勿”“弜 ”一类否定词，而不用“不”“弗”。例如卜辞常说“勿狩”“弜狩”，而不说“不狩”“弗狩”等。

上学很可能是为了祭祀

从古籍文献来看，商代已经出现了“庠”“序“”左学”“右学”“大学”等教育机构设施。甲骨文中有条著名的卜辞“于大学寻”,常被用来证明商代已经设有学校。不过学者陈青之在《中国教育史》中认为，诸如《礼记》《白虎通义》等文献中记载的商周教育制度，全属后人附会，“此处所谓上古教育制度，完全由他们捕风捉影，假托古制以见己意”，所以“商代以上，虽有教育事实，绝无教育制度”。

值得注意的是，对甲骨文中的“学”字，一般都释为“学习”而非“学校”。

“学”或许是祭礼的名称，如学者章小谦认为，学祭可能是祭祀伊尹的活动，其仪式包括在室外举行的大型舞蹈，而且要避开雨天。因此，“子其疫，弜往学”这条卜辞的内容，可以肯定的是“子”在占卜，有病了是否还要继续学舞，不能认定“子”是在卜问要不要去上课。

“请假条”的说法很生动，更贴近现代人的生活，有代入感。花东甲骨卜辞中“子”，已经能独立主持祭祀、涉猎等活动，乃至领导征战，因此不太可能是懵懂学子，即便请假也是在向祖先申请。

《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殷墟甲骨多为卜辞，占卜的往往是“祀”和“戎”这样的国家大事。“子”至少学习过6种舞蹈。去学舞，也是为了祭祀。

《诗经·简兮》有“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商人善舞，主要是为求雨，有时也会跳万舞等乐舞来祈求“不雨”或“止雨”，《说文解字》没有收录“万”（不是“萬”）字，“万”字一直存在构形不明、本义不明的问题。裘锡圭先生在《释“万”》中说：“称万的人当因从事万舞一类工作而得名。”

“弜”字又可当做“强”

“弜”字，《说文》释为“彊也”，意思是倔强。

彊是“强”之本字，《周易》中那句著名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有写作“彊”或“弜”的。在出土实物文字中又多借作疆土的“疆”字，因为弓是上古时丈量田地的用具，由此表示划定田界需要丈量。

近代学者张舜徽指出，“弜”字，就是“倔强”的“强”的本字：“弜从二弓，此与林从二木、甡（shēn）从二生，賏（yīng）从二貝、秝（lì）从二禾同意，皆喻其多，实不止于二也。凡言倔强，当以弜为本字。湖湘间称人之性刚不驯曰弜，正读其两切。俗师不知此为本字，或以戆为之，非是。”

在甲骨文中，“弜”又是人名和地名。有亚弜铭文的青铜器，主要见于殷墟早期，传世的亚弜青铜器有28件。妇好墓中出土了三件亚弜青铜器，如亚弜鼎，口沿上有铭文“亚弜”两字。早在宋代，薛尚功在《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考证，弜是工匠名，而亚为官职名。从甲骨卜辞看，“弜”活跃于武丁时期，获封为侯，封地也称为“弜”，经常参与到商王组织的田猎活动中，商王也常为“弜”祈祷健康。

古代巴蜀地区，有賨（cóng）人，据东晋《华阳国志》载：秦并巴蜀后，巴蜀之地有白虎为害，秦昭襄王乃重金悬赏杀虎者，賨人“专以射白虎为事，故世号‘白虎复夷’，所谓‘弜头虎子’者也”。弜头虎子是什么意思？学者夏渌在《释弜》一文认为，弜不仅是“弼”，还是“比”的古字，三字形音相近，而在金文中，“比”和“从”又可视为一字，“比”字可读为“从”。“弜头虎子”的意思，就是比头虎子，也就是双头老虎。

“矮”为什么不是“射”

上古时期，无论战争、狩猎或生活，弓箭至关重要。古文字学者刘志基在《铁砚斋学字杂缀》一书中，从汉字构形分析了先民弓箭崇拜心理：“我们已经发现的古人关于弓箭的观念，尽管各有其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是，从对弓箭的敬畏到以弓箭为有灵，从弓箭有灵到操弓射箭的神奇功效，其间的逻辑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它们的源头与核心，便是对弓箭的崇拜。再者，这些观念既然见诸汉字的构形，表明它们在文字既兴之后依然存在。”

宋代周必大有诗“中心为忠，如心为恕”，虽然从汉字构形可以判断字义，但汉字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演变，望文生义难免会不解或误解，甚至闹笑话。与弓矢相关的“矮”“射”两字，就是典型例子。

清代沈起凤《谐铎》记载：“锦屏女子叶佩纕（xiāng），有夙慧，七岁就傅读书，通妙解。尝谓师曰：古人造字，会意象形，而有时亦多误处。师询其指。曰：矮字明系委矢，宜读如射。射字明系寸身，宜读如矮。今颠倒字义，岂非古人之误欤？”故事又被附会到了王安石、武则天身上，如今网上流传很广。

“矮”是形声字，“委”字表音，“矢”字表义。《说文》释：“矮，短人也。从矢，委声。”古人有以矢度量短物的做法，清代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中说：“古者弓长六尺，箭干长三尺，故度长以弓，度短以矢。”跟”矮“近义的字还有“短”和“矬”，均为”矢“旁。

再说“射”字。在甲骨文中，“射”字由一张拉开的弓和搭上一支箭组成，即“弓矢”为“射”。在金文中，又给“射”字添了一小手，《说文》中的“射”字是由“身”和“矢”组成的，正是自篆文起弓箭之形讹变为“身”旁。

“弜”是没米的“粥”?

没有弓或矢作部首的字，也会和射箭相关。

“备”字，繁体为“備”字。本义指箭袋，最早见于商代甲骨文，后来意思逐渐引申为具备、完备。《礼记》载：“福者，备也。”所谓福气就是百事具备。“备”字又有音弼一说。《诗·小雅》“礼仪既备，钟鼓既戒”一句，据《康熙字典》，“备”字应音弼，“戒”字应音吉。

“志”字。据《尔雅》，“金镞（箭头）翦羽谓之鍭，骨镞不翦谓之志”。金属制箭头，箭身鸟羽剪齐，使前重后轻，称为鍭，上古时用于实战；骨头箭头不修剪羽毛的，名为志，且身前后重量相同，主要用于礼射和习射。

和“弜”有关的字，又未必和射箭有关。撰写的撰、食馔的馔字，均源自“巽”字。清代倪涛《六艺之一录》考证，“巽”字的上部本来是两个并列的“卩”字，篆文则写作二弓，如《广韵》中，“巽”字上半部分即写成“弜”字。

“弼”“弜”二字同源。南宋是有位诗人叫周弼，字伯弜。孙悟空当了弼马温，“弼”字是辅助的意思，弼马温就是辅助养马的官儿。“弼”的本字是“弻”，中间不是“百”字。又有一说，“弼”字的本义是古代车上用以遮蔽车厢的席子，假为“弱”字，而又引申为辅弼。

作家李国文写过《文学的“粥化”》一文，说“粥字若没有其中的米字，就是弱”。为此《咬文嚼字》发文辨析说，粥字没有了米，明明是“弜”字，不弱反强。其实说的都不到位。“粥”字本作“鬻”字，鬲是煮饭的炊器，音lì，上面的二个“弓”字，表示煮谷米时冒出的蒸气。粥和弱意义上有关联，“粥粥”一词指柔弱无能的样子。乾隆曾写诗自谦：“满谦损益招受处，粥粥吾心自忖中。”（责编：五柳七）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五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