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很容易把休闲娱乐的玩耍等同于在电子屏幕上看看视频、玩玩游戏，还有刷刷社交软件。“不看屏幕，还能玩什么？”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我们将自己对快乐的需求和大部分时间依托于互联网和电子产品上，却不能否认，电子屏幕可以带给我们新鲜刺激，却很难让我们感受到元气淋漓的快乐——那些能调动我们五感的玩耍大部分发生在现实世界中，是与自己、与身边的人，还有与自然的交互。

在这个六一儿童节，我们策划了这期专题来赞颂“玩耍”。带着一丝成年人不知如何在现实世界中玩耍、如何获得酣畅淋漓的快乐的困顿，我们将问题抛给了4位不同年龄段的孩子，6位从事文化行业的成年人，还有擅长在身边自然中玩耍的博物学研究者张瑜，以及心理咨询师张春。我们想问问孩子们在现实生活中玩什么？大人们又如何从现实中获得快乐？并尝试探索在当下的生活中，我们放下手机如何玩耍？

在之前的几篇文章中，孩子们和大人们都分享了各种各样的玩法。然而现实生活中，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玩耍”仍然是很难开始的。人们习惯了为“玩耍”加一个期限，美其名曰“延迟满足”；又或把“我要去玩”挂在嘴边，却迟迟不见行动。在作家、心理咨询师张春看来，不以赚钱为目的的活动都能称得上“玩耍”，可是相较于“工作”，“玩耍”反而可能是更难的。它既需要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和时间，还需要心理层面的空间和时间。更重要的是，它并不承诺什么。

本文内容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5月30日专题《放下手机我们还能玩什么？》的B07版。

B01「主题」放下手机我们还能玩什么？

B06「主题」放下手机，去看看身边的自然

B07「主题」玩耍，什么都不承诺

B08「文学」《失踪孩子档案》他们不是“外星人”

撰文｜张春

“等……结束了再玩”？

总是听到有人说不想工作了想去玩，比如想去看海，想去日本，想辞职休息，但总也不去。以前开店的时候，无数人对我说“等我老了就来开个这种店”。但其实，不老也可以开店，海边、日本，想去也总是可以去的。我一直在想，人们为什么会不断主张这些，自己并不真的想干的事呢？

我经常问声称自己想辞职的人：是什么在阻止你辞职呢？

他们通常会说：怕没钱生活。

我又问，那你现在的积蓄可以生活多久，找一个新工作需要多久？

答案可能是几个月到几年十几年不等。这个数字减去找工作需要的时间，就是一个人可以赋闲玩耍的时间。

有些人会觉得，啊？这样就可以吗？怎么可以这样？

那究竟是为什么不可以，也许我们可以盘一盘。所以应该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退休再去玩吗？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退休。我小时候经常听爸爸和妈妈合计，说等他们退休了，闲闲消停的，他们要去游山玩水。但我爸是49岁去世的，他就没有活到退休的年纪。

或者“等财富自由了再痛快玩”，但能够财富自由的人是很少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那一天。

如果真的有个实际数额也好，那就，尽你所能，努力存钱，实现心愿。

有些时候，算完账，算出可以赋闲时段的人，反而慌了。好像是因为这一刻发现，自己不能去玩，并不是因为钱。

还有一类是说，因为我辞职了也不知道干什么。我什么爱好都没有，我只想躺着玩手机。换言之就是，好像辞职并不能让我的心灵舒服多少，也许我将拥有更多可支配的时间，但这令我更焦灼，更痛苦。

“真的去玩，那多吓人啊”

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如果主要的休息方式是玩电子产品，应该能说明选择较少，生活品质是偏低的。

我小时候放学后是玩耍时间，基本所有小孩都没有家长接送。孩子们在学校打乒乓球，或者一起去谁家写作业。我家住在一座大院，孩子们会凑在一起发明游戏，玩到天黑。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大院，每株植物我都咬过。现在想想，拥有玩伴、时间和空间，实在是太奢侈了。

今天住在城市，看不到小区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玩了，可能都不能随便出门，只能独自在家里玩。如果和老人同住，很多时候更是这也别吃那也别摸。晚五分钟到家都非常紧张。一方面总是独自一人，一方面又被紧密关注。

孩子们想和同学玩，孩子们都有自己的课外班，要双方都能对出时间地点，家长接送。没有课外班的孩子也只能自己玩了。可是家长自己也想休息休息刷刷手机啊，照料者（大都是妈妈）通常自己也心力难支。

孩子没有伴，没有时间，没有场地。也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没有。

城市里理想状态是有专业机构负责带孩子玩。但市场回报很差，机构一个个开又一个个关。因为社会对带孩子玩的商业服务，心理价位很低。人们最愿意付费的是可以量化结果的项目。乐器考级，围棋段位，提高学习成绩等等。机构说，我们这没有数字可以说明你买到了什么——那这个钱怎么掏呢？

玩，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它既需要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和时间，还需要心理层面的空间和时间。

相比之下工作容易多了。因为工作有很多方便的路径。大家都这么干，模仿着学习，很方便。当一个人准备工作了，有校招，招聘网站，街头告示，小区公告板，熟人介绍，都在虚位以待，给你提供无数找工作的路径。如果你需要工作技能，有前辈，有课程，有耳提面命有书本。最主要的是，如果你需要意义，那工作的意义是不用亲自找的，很多先贤都背过书了，工作有反馈有价值感，产生社会关系，给你特定的位置和自我认同，并且有收入……“工作有意义”成了像呼吸一样自然的观念。

但是，可能的话，我们最好尽量记得：工作有意义是应然而非实然。

《玩乐时间》剧照。

但如果你想玩，玩的正当性比工作差远了。千百年来“玩物丧志”的观念深入人心，耳濡目染这个观念的人，很容易玩出愧疚。甚至还没有玩，只是想玩，就已经有负罪感了。也许这就是人们很喜欢喊着“我要去玩”的原因吧。因为喊一喊，情绪抒发掉了，就不用真的去玩了，真的去玩，那多吓人啊。

但是这也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的社会进入有余力用来玩耍的时间就没多久。我妈妈前些时候丢了喜欢的剪刀，她怀疑是某个熟人顺走了。我跟她说，快递站那么多东西都没人偷，剪刀也没有人偷的。但是她小时候的确为丢了家里的斧子挨打，而那斧子真的是被熟人偷走了。即使今天她的熟人都是买把剪刀不费力的人，她仍然容易担心有用的工具会被人偷。她以非常充沛的热情种菜，我把这视作她的玩耍。但她反对我花钱去买土，因为种菜省不出来土的花销。她宁愿用家门口贫瘠的土自己堆肥。在我看来，这种辛苦的劳作似乎违背了玩耍的涵义，买土的那点钱根本不算什么，应该多多享受其他更有趣的部分。可是对她来说，省钱就是有趣的部分，钱花多了有违她的游戏原则。我的意思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刻，其实并不寻常。对我来说，买土的钱很少，我要花钱节省时间精力。对她来说，时间精力就应该这么花。我们一起处于一个社会剧烈变化的时刻，我们的心灵背景相差很远，我们的经验各执一词。我也很难想象，10后20后孩子们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我们之间又是怎样的隔阂。

毕竟，玩耍太难

“玩耍”也不曾承诺你玩耍一定会开心快乐。我们的身体和大脑，最主要的功能就不是生产快乐。因为“快乐”对生存来说没有用。身体认为，错过快乐不会发生什么，但错过识别危机就会死。所以产生焦虑就像呼吸一样容易，而快乐就像快乐一样难。这是我们身体的天赋技能，每个健康的人这个天赋都是满级的。对积极的信息容易视而不见，对负面的信息高度关注甚至放大十倍百倍。开心快乐或者别的什么，在玩的过程中随机发生，并不是必然结果。

今天的孩子和我们，可能没有吃不上饭的危机，但也有了平庸沦落的危机。是选择努力奋斗力争上游地“做有用的事”，还是选择那不知所谓可能毫无用处的玩耍呢？

今天的社会真的太多选择了，这丰富的选择对我们提出了更难的，关于取舍的题目。取舍的关键其实是“舍”。因为如果不主动舍，“取”也就不是“取”，而是被外来的东西被迫填塞。

另外，玩的路径也比工作少多了。虽然有无数商家给我们提供了玩的名目，有无数博主在花样百出地玩并且展示出来，人们也会因此参与到一些打卡和流行活动的热潮里，但玩耍这件事，如果没有独自体验并发现美妙之处的过程，它就不太像是玩耍，而像是另一种工作或竞争。

《玩乐时间》剧照。

最最重要的是，不仅没有人承诺你玩了就会开心，“玩耍”里也没有任何别的承诺，比如玩了就会受人尊敬，玩了会更有活力，玩了你就会玩……简单来说，没有人承诺我们，玩了就有用。当然也有广告说“玩xx棋会让你更聪明”，我这里指的并不是表面的广告语式的承诺，而是深入人心，已经内化为信念的那种承诺。

但在和“工作”有关的道德上，我们已经得到了某种承诺。即使自己没有在工作里感受到财富、开心、尊敬、活力……但是世界是承诺了这些的，如果你没得到只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只要你够努力就一定会得到，只是时间问题，方法问题，机会问题——绝大多数人都相信这个承诺。

所以人们通常会认为，玩耍会给人带来能量带来启发，要我说这个顺序错了，事实是，有了各种意义上的能量，才能玩。玩是一件需要专门安排的事。甚至比工作更难。因为工作模仿别人就能工作，样本多得是，课程多得是，前辈多得是。

玩耍却需要自己创造，没人教你玩。你还得自己在“功利主义”的环境里，撑出一个空间来安顿住这个玩耍的意志。有了这个意志之后，还要独自尝试玩什么，发明怎么玩。有些时候确实独力难支。

你得自己跟某种焦虑的心理环境顶牛，刻意地安排出玩耍的时间，而不是“等……结束了再玩”。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你得忍受独自摸索如何玩耍，因为你很可能想不出任何想玩的东西，世上游戏那么多，如何挑选？没学过啊。即使发现了一个有点想的游戏，如何开始？如何操练？找谁问问，有没有人能带带呢？

还要不断克服自己时不时冒出来的罪恶感，“我可以玩，我都下班了，我可以下班玩耍！而不是学英语！”

你还要忍受你自己挑选的游戏可能让你挫败，比如打球老输，跳舞难看，写作没人看。可能你很向往冲浪，但你冲了三年还是大部分时间只能趴在板上东张西望。

玩耍真的什么都不承诺。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玩啊？又没用又可能难受。

我自己的理由是：我生命的目的就是玩。我说不上来我得到了什么，只能说这是我的个人选择。所以实话说我也不反对选择工作，所以这篇谈论“玩耍怎样好”的约稿让我十分为难。我并没有十足的理由说玩耍就是好，或者更好。我只能说，玩耍和工作是平等的。

但从技术上来说，工作还是容易一些。毕竟玩耍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