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秦汉时空观念研究》董涛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今天一些看上去简单古旧的物件,比如木工用的墨斗墨线角尺,建造用的吊线垂球“水平”,我们即使用到,也想不起去深究其来源。日常言语中,“准绳”“时刻”“圭臬”等词汇,人们虽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而多数人并不知其原委。其实,连同华表、浑天仪、铜壶滴漏,甚至包括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公鸡打鸣,这些如今已显普通的物件、器物、仪表和自然现象,共同奠基了中华文明的时空观念系统,亘古至今,潜移默化,熔铸绵延,成为塑造我们思维方式、智性情态、审美趣味的文化根系之一。
每当我们面对伏羲女娲,无论是典籍中的工整朴拙、画像石的刚健遒劲,还是敦煌的柔美飞扬,其所蕴含的远古信息扑面而来,神秘感直冲心灵。除此之外,有没有注意到他们手持的道具?这些道具是什么,从何而来,有何意味?每当在博物馆见到日晷、圭表、浑仪,有没有想看看其是否仍能运转?又或远离都市喧嚣,寻找诗与远方,在乡间邂逅“鸡声茅店月”之时,是否会与温飞卿共情于千载之前那个“商山早行”的黎明?
各历史时期各地域的伏羲女娲形象都有细部差别,除了人首龙身、交互成文的基本元素之外,寄寓了诸多原始文化信息的手持道具同样值得注意和探究,特别是更接近华夏文明创始时代的秦汉时期出土的文物,凝聚着人们试图把握生活和世界的思维特点与凭借手段。《墨子·法仪》中说:“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而此一时期的形象中,伏羲和女娲手持的道具正是矩和规。按《说文解字·夫部》“规巨,有法度也”,段玉裁注“法者,刑也。度者,法制也。规矩者,有法度之谓也。”可见,一矩一规,以方以圆,透露出先民在生活实践中对测度的需要,透露出他们发明创造的巧思和欣悦,进而赋予其主管万物的神性,而后世更据此推演抽象出“规矩”“方圆”这样一些社会法则与人生智慧。
至于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提到的“所有天文学仪器中,最古老的是一种结构简单,直立在地上的杆子”,那就是用以显示日影的“表”,也被称为“臬”,和用来测量影长的“圭”,并逐渐演变为华表、日晷。配合建筑施工,以作定位取正;配合刻漏计时,以作校准勘误;配合观天测候,以为仪器之助;配合宫殿陵寝,华饰其肃穆庄严。而从太阳运行“南北失节”导致的“晷影失行”看出,日晷除了测量日影还用于占验人事穷通政局安危的吉凶程度,从而透露出“天人感应”的思想。
在时间测量器物中,刻漏的发展映射着先民对时间韵律的审美观照。如河南博物馆藏汉代铜漏壶,主副盖与壶体用轴连方式链接,牢固可靠,鋬远端设计了方便的挂环,近端手握着力点凹槽同时是沟通内部的水道,使漏壶既能单体泄水,又能多级受水,透着十足的“科技感”;而其整体格调不凡,秀美之气“溢于言表”,特别是底部半蹲半卧的三足兽,竖耳向前,做沉思状,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是不是“时刻”等待着计时结束而跳将出去?
至于《诗经》中“鸡既鸣矣,朝既盈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鸡鸣”,从最自然原始的一个为人所用的“时间点”,如“夜半”“平旦”“日中”“人定”等,逐步过渡演化与十二地支时称搭配,乃至设“鸡人传漏”、以异常鸡鸣为预示象征的历史过程,反映了自然时空观之下古代民间社会对时间确定性的孜孜以求、对人间福祸的殷殷牵挂。
如果说到更具玄妙意味的“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中的“璇玑玉衡”,惊心动魄用于厌胜对手的“威斗赭鞭,不禳赤伏之运”中的“威斗”,以及蕴藏其间与二十八宿、北斗七星款曲相通的时空图式、政争局势、历史进程,于今人就显得生疏些了。然而,无论它是观测仪器,辟邪玉饰,星象模拟,还是统治者仰赖其威慑压服对手的“神器”,都是秦汉社会普遍笃信的时空观念的具象载体和直观体现,它们支撑了古人“器象天地”的造物原则和“器道合一”的生命信念,映照出先祖对世界宇宙的认知,承托着他们对社会人生的希望。
日晷光移、圭表影动、刻漏涓流——古器物是“最容易动人感情的材料”——李济先生评价北宋《考古图》时的这句话,我们在摩挲阅读《秦汉时空观念研究》一书时有了深一层的体会。书中以测度时空的各式古器物发源以至完型的历史为主线,援引了大量古籍文献,呈现出近八十幅图像、图案、画像、照片和与此相关的图表,这些大多来自于国博、敦煌等顶级博物馆与研究机构的藏品资料,原本多藏身匿迹于各种古籍和专业书刊中,而作者先行钩沉索隐,梳理整饬,烛照暗昧,然后再带领读者到达这些平常不易去到的所在,为我们打开藏品柜,讲述这些器物的“门道”,沟通会意古人的思维,品味尊仰古人的智性,引领我们对古昔今日有所感怀,有所寄存,这可能是一个史学作者的意外收获。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如果将一切的“文物”都作“文献”看,器物的实用性、装饰性会渐趋隐去,而其精神性、文化性则会浮现出来,故而器物成了文物,而文物是有生命的,对原初观念和文物历史的叙述,等于是唤醒了文物的生命。其实,以一定的专门知识体系展开一番精神考古,由今及古,抬头看天,同感古人,我们既能于此体会到秦汉先民对创造的一片用心,体察到思维方式绵亘至今的理路,是独特的宇宙时空观和长期积淀的文化血脉搏动不息的直接结果,也会让我们在与文物生命的默契交流中,对脚下这片土地和生命存在的样态抱得具有历史厚度的深层体认。
量子力学诞生以来,将人的意识、物质存在状态、时空观念都予以了重新思考和定义。思接千载,遥想古人科技手段有限,在农业文明的土壤上,仅仅依靠自身的观察感受,延伸而具为器物,赖以“与造化争妙”,灵通天地宇宙。谁又能说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历史会否如我们今日所见,也难说他们的心灵能量没有发挥作用。至少,在文明原初时期,以自身生命的智慧,向器物倾注所能迸发出的最多的理性庄重和灵性美感,倾注所能达到的最好工艺,就已经是在“天人相应”的宏愿中创造了历史。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执器以问道。希冀在具身化的时空体验中把握“尺度”,许是一种更为本真的感知方式——这正是古人馈赠给我们的宝贵精神遗产。沉浸在数字时钟和卫星导航碎片化的时空体验中,回望古老的测量器物,深切地“观测”它们,也许不仅能在一个古老文明对时空的诗意编码中参悟到现代性转化的玄机,更能默会到古人纯真朴厚、穿越至今、与人美感与启迪的文化基因,以之自然建构却永恒赓续的时空观,早已成为蚀刻于灵魂骨血中的文化信念而走出了秦汉。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川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