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相比别国读者,法兰西人民对于《小王子》的认知兴许略有不同。他们推举出这篇献给一个大人的童话,让它在战后担负起种种重任,与它本身的规模和主题不太相称的种种重任。法兰西民族会一再阅读它,宣说它,倚靠它,冀望以此冲淡战争失利之阴影。在分裂的世界面前,法国人重新诠释他们对“何为强大”“何为永恒”的独特见解:不是火炮和军队,而是《小王子》的诗意,将最终获胜。浪漫情调有时让人感到稚拙孱弱,有时又像星光和泉水一样绵久。当初,法国在三周之内沦陷并屈服,光复巴黎的军队却操着英语,喝着可口可乐。战争动摇了民族自尊心,《小王子》能否真正改善这令人悒郁的状况?尽管它确实是一部了不起的文学作品。
海明威反对象征,因为对小说艺术而言,虚假的影射毫无意义。飞行员就是飞行员,小王子就是小王子,读者的会心一笑足堪传达他关于这个世界的整体领悟。长久以来,社会似乎更热衷树立作家本人的形象,好满足无所不用其极的商业需求。从《玫瑰信札》到《战争飞行员》,这些非虚构作品如此温柔而坚定,浪漫又勇敢,法国精神仿佛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词句层面的修复。但表现姿态本身即为恇怯之举,自我辩白距厚颜的托辞、可悲的敷衍往往只差一步。须知圣埃克絮佩里的痛苦源于爱国者之高傲与法兰西衰落现实的激剧冲突:巴黎本该对世界负责,结果它连自己都护救不了,被蛮暴的力量掼倒在地,生灵涂炭。中国人也许从未如圣埃克絮佩里那般,面临回天乏术的绝境。穆旦选择了阒默的图书馆,野人山的种种磨难他绝口不提。
真正认识圣埃克絮佩里并非不可能。这时候,其身份不是一名作家,而是一位迎向炮火的法国飞行员。战争异常复杂,有些问题无指望仅凭理智去剖辨陈说。一九四〇年流亡美国后,圣埃克絮佩里在纽约的一家咖啡馆中创作《战争飞行员》,详述他于法国本土执行某次飞行任务的经历。他觅寻抒情而冷冽的节奏,反顾各种生活片断和细节,叙事中混羼了大段关于战争、宗教、死亡乃至人类文明的议论阐发。跟《战争与和平》的情况相仿,删掉这些议论阐发也无损于作品的文学质量。然而,文学绝不是作者关注的全部,圣埃克絮佩里客居异乡,急需一个小小呼吸孔,找到他与法国生存下去的另一种可能性。
飞行员对战争、难民、灾劫的描述惊魂摄魄而令人赞叹。村子像崩塌的流沙城堡,攘乱拥沓的老百姓像不停流动的糖浆,犹如“一支庞大的羊群疲惫不堪地在屠宰场门口跺脚”。穿过防空炮弹的织网,战争飞行员圣埃克絮佩里看到了目的地——火海之中的阿拉斯。“我已经掠过最前面几团烟云。我们周围仍然有金色的飞箭直射上来,从下面穿破云层的肚子。云已经包围了我,还剩下最后一个窟窿,我从中看到了最后一幅画面。有那么一秒钟,阿拉斯的烈火在我眼中仿佛是夜里幽暗大殿中点燃的一盏油灯。它是一场祭礼,但价值不菲。明天它就将把一切燃尽烧光。我把阿拉斯的火作为证物带走了。”
圣埃克絮佩里不打算为失败找借口。失败就是失败,沉重的失败难以担受,足可使人一蹶不振,万念俱灰。面对一场必败的战争,执行着荒谬悖理的作战任务,以至于士兵的殒命、平民的僵毙也不过是“为了让战争看上去更像一场战争”。失败在一个爱国者看来如此丑陋,以至于圣埃克絮佩里不得不再三追询战斗的根由。那么,“我们为什么还在战斗呢?”为法国,为民主,为受难的大陆,为世界文明……统统站不住脚,必败的战争显然对它们毫无帮助。圣埃克絮佩里因美国推卸责任而感到不满,法国无力拒抗德国的现实更令其思想充满了矛盾。他有如一位纯洁的教士,走过衣衫褴褛的冷漠人群,呼吁他那集体之爱的宗教。黄昏他是歌者,此外他是公民和战争飞行员。他所强调的自愿自发精神未曾在普遍意义上真正实现。死亡任务结束了,圣埃克絮佩里终究在一个清冷的凌晨撤离法国,从地狱归来使他有资格这样说:投入一场必败的战争,是为胜利埋下种子。
无论战争出于什么原因,它需要获胜,而不需要失败者伤心惨目的哀容。“失败者应当沉默,就像种子。”圣埃克絮佩里直到全书最后一章的最后一行,才道出了这个看似简单的坚强结论。
原标题:《陆源:作为战争飞行员的圣埃克絮佩里》
栏目编辑:郭影 文字编辑:史佳林
来源:作者:陆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