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明
《风雪唐古拉》,是我的小说里比较特殊的一部。
它从三个视角分别来描述一个特殊事件——青藏公路上的一次突如其来的大雪引发的交通事故。这次事故引起了车辆和行人的受阻,十多辆车子和几十个人被困在一片荒野里,寒冷、饥饿、恐惧和焦虑困扰着每一人。
藏族男孩更嘎的视角叙述的内容来自我几年前的一个短篇故事《涉水而来》,我想通过一双较远的眼睛去看这件事,比较多地表现了更嘎这个从未走出高原大山的孩子那本真、质朴和善良的天性,同时表现我们高原孩子对外面的世界的那种懵懂的向往。后来,我又想从另外一个视角来感受这场灾难,这就有了马策北的叙述。马策北的视角更现实,更接近现场。如果说更嘎那个视角还有一些远视的美感,那么马策北的视角就明显有了近观的真切,我想描写马策北这样一个现代城市里的孩子在经历这次事件之后的蜕变和成长的过程。后面我又写了布曲河的讲述,这是一个补充,仿佛显得多余,但我认为它并不多余。这世界万物有灵,它们对这世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也有自己的立场,也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件事就发生在布曲河的视线之中,它无法假装看不到。
这种多视角的小说结构、单线的第一人称的叙述,我觉得最大的好处就是利于读者阅读。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读,都能了解故事的一部分。三个视角互相补充,读完,就会觉得整个故事很立体,读者自动构建出一个比较饱满和生动的现场来,这应该很有趣吧。
小说里的事件,不是我虚构的。大雪困住行人,这是在青藏公路上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青藏公路是这世界最特别的一条路,从它70年前开始修筑的那天起,可以说它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精彩故事。
我很小的时候就到高原生活,青藏公路就在脚边。但我第一次真正踏上青藏公路是我上中学的时候,那时候除了高反我似乎也没有更多的感受。让我真切认识和感受了青藏公路的是我嫁给了一个驻守在青藏公路上的军人之后。1998年的5月,我去唐古拉机务站探望先生,我坐了一辆很破的大巴车,经过无比寒冷的一夜到达唐古拉机务站,然后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那一星期的感受,我终生难忘。我虽然也是在高原长大的人,但在那一周我才真正领略什么叫作“高反”,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书上所写的“高寒、缺氧、世界的屋脊和生命的禁区”。
太冷了,太累了,呼吸太困难了!
那一周,我亲眼看着机务站的战士们冒着大雪去检修电话线和线竿而变成“雪人”,看到他们“出外线”回来眼睛冻得不停流泪、止也止不住的样子,见过他们从荒野救回那些受伤或者离群的野生动物,见过他们由于长年驻守在无人区连说话能力都退化的木讷样子,见过……我也才真正地了解了我们的边防战士长年坚守在这样的地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在那里听到了很多故事,像我小说里写的马骏在部队服役时出任务被冻伤的故事,对高原军人来说几乎就是最小的牺牲,青藏公路上的军人,在保障高原运输线畅通的同时,保护野生动物、救援旅人牧民、修建维护保障“三线”安全等等也是他们的日常。我先生是通信兵,他18岁就到了高原,在青藏公路上服役14年,他30岁就掉秃了头发,常年嘴唇青紫,指甲凹陷。不仅是他,在青藏公路上驻守的官兵无一例外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高原病。恶劣的自然环境和艰苦的生活条件,是高原军人时刻都要面对的。他们把最美好的年华和青春都献给了祖国的边防和祖国的安宁,他们都应该永远被铭记、被敬爱、被赞美。
我在2000年左右就为他们写了《七块喜糖》《唐古拉的夜晚》《雪莲在唱歌》等散文作品,发表在《文汇报》《后勤文艺》等报纸和杂志上。这些年,写作重心转移到儿童文学,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高原的孩子们身上,尤其是那些天性纯真、品行善良的藏族孩子,他们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生长姿态,他们在大天大地里自然而然地生长,像花像草像原野里的一只只小藏羚羊,没有被催着长大,没有被大人和他人霸占了天性和灵魂,我觉得这才是童年最好的模样。
这些年,我不停地在青藏线上走着,回忆和现实会交替出现,那些可爱的河源孩子的身影重叠,变得越来越厚重深刻,写他们就成了很急迫的事,用儿童小说的形式来讲青藏公路上的那些故事,短篇小说《涉水而来》是第一次尝试,很多人表示喜欢,《儿童文学》杂志还刊发了它,它还获得了第六届《儿童文学》金近奖,我心里充满了感恩。
有一天,我和先生散步,他又讲起曾经在唐古拉的一些往事,其实这时,他已经转业很多年了。可能每一个当过兵的人在离开部队之后,无论多久也一刻都不会忘记那段时光,就像小说中的马骏。先生说,他们营房的东边600米处的山脚下,每年五月,会准时扎下一顶帐篷,这一大片地方应该是这户藏族牧民的冬季牧场。帐篷里住着父亲、母亲、姐姐和小弟弟,还有两只黑色的大藏獒,他们家有一大群羊和一小群牦牛。那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模样,他有时跟着大人去出牧,有时会跟姐姐还有藏獒留在家里。那男孩有时会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兵站附近,眼神里充满好奇,但又不敢真正地靠近。战士们就主动跟他说话,还带些食物给他吃。后来,那男孩胆子大了些,他会主动到炊事班要土豆,渐渐地就熟悉起来。再后来那男孩还跟兵站的小战士一起救助过一只小黄羊。一到五月,那顶帐篷就会搬走,那家人带着牛羊去他们的夏季牧场,直到第二年九月才会再次回来。先生讲完,那个热爱土豆的藏族小男孩的形象一下子就印在我脑海里,想象着他跟战士们一起吃土豆、一起救助小羊的情形,我觉得他是那样美好可爱。这样可爱的娃娃,写一次怎么够呢?我开始挖掘他们更多的故事,《风雪唐古拉》就这样诞生了。
我们的生活或许离那片原野很遥远,目光不及,但那些干净的面孔、纯真的心灵、质朴的守望、坚定的信念和永不退缩的善良,一直都在,从未稍离。我总是在想,河流隔开了东西,但公路却连接着南北;语言和习惯不同让人无法对话,但心与心却可以自在沟通;童年和未来仿佛离得很远,成长的河流宽阔湍急,但每一个人都会眺望彼岸,涉水前行。
《风雪唐古拉》2025年1月出版,是我送给小读者们的礼物,祝愿小朋友们可以在更嘎和马策北的故事里找到阅读的趣味、汲取心灵的营养、获得成长的能量,有承担疼痛的力量,也有面对挑战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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