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中国政府采购报
【人生百味】
慈利的端午
■ 魏咏柏
五月的澧水河还带着春末的清冽,古镇吊脚楼的飞檐上刚落完新雨,粽叶的清香便从青石板巷尾漫了出来。山泉水泡着新采的粽叶,深绿的叶片吸饱水分后泛着绸缎般的光泽。阿婆总在天未亮透时就蹲在木盆前,她粗糙的手掌在水里翻动,腊肉的咸香混着草木气息升腾,惊醒了梁柱上栖息的燕子。
阿婆的竹筛子早就在堂屋中央候着。去年秋收时托人从渠溶买来的糯米,颗颗圆鼓鼓的,搁手里沉甸甸,如同攥着一把小石子。拌上切成小块的土家腊肉——那是用柏树枝熏了整半年的后腿肉,肥瘦相间处凝着油,琥珀似的,指甲掐一下能留个白印子。“粽叶要正反叠,尖角对着虎口。”阿婆捏着带露水的叶子,叶脉里的水珠滴在孙子手腕上,凉得像初春未散尽的寒霜。
灶膛里的松木噼啪响,似在跟火苗说悄悄话。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阿婆往沸水里丢了把粽粑叶,说给粽子添层“香衣”。孙子趴在灶台边数柴火,看她把三个尖角粽用棉线缠成小塔样,摆在雕花竹盘里。“这是给龙头的供品。”她沾着糯米的手指点孙子鼻尖,“晌午看龙舟时,别‘野’得找不着影,孙九大人的祭典要开场了。”
柳林铺码头挤得密不透风,十六个汉子抬着十二米长的龙舟,船头的龙头雕得眼眶深陷,龙须是用新染的红绸制作的,在风里飘得像晾着的红头绳。龙眼里嵌着的铜钱,磨得发亮,不知被多少代人的目光摸得温润。腰鼓队敲起《得胜令》,鼓点砸得河水直晃。香案上的猪头还冒着热气,三个青瓷碗里的雄黄酒漂着朱砂,像撒了把碎夕阳。晚清著名湘军将领孙开华的后人,穿对襟青衫念祭文,声音忽高忽低,惊得河里的鲤鱼跳出水面,又扑通栽回去,好似接了个没听完的话头。
真正的热闹在“二端午”。岩泊渡镇的梯形看台上,不锈钢盆和竹筒敲得山响,三十六条龙舟排得齐齐整整,船头插着菖蒲扎的宝剑,船尾系着五彩丝绦,好像给河神抬来的彩礼担子。船头的老鼓手挥起枣木鼓槌时,连河风都停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土家阿爹,古铜色的手臂缠着三匝五彩绳,银发在太阳下白晃晃的,蓝布衫敞着领口,露出银质龙舟纹项圈,那纹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他敲的“澧水龙舟鼓”,鼓点跟着桨走:起桨时声音“—咚—咚”如远山传来的暮鼓。渐渐地,节奏化作急雨般的“咚咚呛咚”,桨板劈开浪花发出清脆的“啪啪”脆响。
采“端午药”比吃粽子还庄重。记得小时候,天不亮就跟着人钻后山,露水早把山路泡湿了,布鞋踩在腐叶上,沙沙响,如踩碎了夜的壳。艾草要挑带露水的、嫩芽状态的;菖蒲得找岩缝里长的,叶片上的绒毛似没扫净的灰,越密越有效;最难遇的是开紫花的金银花,母亲说那是“天医菩萨”撒的药,晒干煮水,不仅口感清甜,还能化解百毒。
回家路上,每个人的背篓都像座小山。母亲把艾草和菖蒲扎成捆,用桃枝当骨架,插几枝侧柏,往门楣上一挂,整个院子就浸在清苦的香里,像给房子戴了顶香叶编的草帽。给我额头上画“王”字时,她用的是自家泡的雄黄酒,酒坛里泡着杜仲树皮和金银花,抹在皮肤上凉津津的,还有股子回甘,好似把夏天的树汁抹在了脸上。“咱慈利的山,连雄黄酒都带着树芯子的味儿。”她笑着说,指尖的雄黄在我眉心晕开。
天黑透时,龙潭河镇的板板龙灯醒了。四百米长的龙身由两百块木板连成,每块板上两盏油纸灯,风一吹,明灭不定,如天上的星星掉在了地上。龙头经过时,领队的师傅特意停下,让围观的老人往龙嘴里塞铜钱,“每块板上的雕花,都是老辈人刻的故事,你看这刀痕,深的是水,浅的是山。”他轻抚着楠木凿的鳞片说:“听祖辈讲,龙灯走一遍,五毒就躲进石头缝里不敢吭声。”
窗外的澧水河上,龙舟队还在练习。鼓声借着夜色传得更远,惊起宿鸟。原来慈利的端午,不是挂在日历上的日子,是山跟水唠的嗑,是人和草木搭的伙,是把千年的光阴包进粽叶里——就像此刻手里的粽子,每道褶子里,都藏着没说完的家长里短,风一吹,就轻轻晃了起来,晃出了满河的星光,晃出了一辈子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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