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梦麟
几年前,笔者和在张家界任教的小枝同学往游湘西凤凰、茶峒一带,行囊里携着《湘行散记》和《边城》两本书。《湘行散记》(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分为“湘行书简”“湘行散记”和“新湘行记”三辑。前两辑写的是1934年初沅水之旅,沈从文当时因母病还乡,那时湘西的交通仍完全依靠沅水及其支流的航船,他每天坐在小船后舱给张兆和写信,报告沿途见闻,60年后编成“书简”;那次旅行结束后他又为报刊陆续写了十数篇相关的散文,即是“散记”;“新湘行记”是1956年12月沈从文再次还乡一路上写的书札。
沈从文1934年的舟行路线,是坐车从常德到桃源,用十五块钱在河边选了一只三丈长的新船,溯沅水经泊曾家河、兴隆街、柳林岔、缆子湾、鸭窠围、泸溪、箱子岩、浦市,上行到辰州(沅陵),再乘船、坐山轿回到凤凰。他在家只待了三天,即又从辰州乘船下行,往复行过武陵桃源。
沈从文十五岁到廿岁的时候,作为一名行伍小兵常在这条河上往还。这回离乡16年之后,乘坐桃源划子重过这清澈透明的河水,在深山长潭里度过二十多天,每天给新婚的爱人写信,分享、赞叹一千种宋元人作桃源图也比不上的山水,在两岸竹林翠色里酝酿着《边城》,温习着少年时的故人故地。
小船每天都被沈从文泊到小村边歇下,取河水烹鱼炊饭;夜晚在轻轻摇动的小船上倚枕写信,听着船底流水的声音,有时似乎是大鱼头碰着船底。
这是一路从船舱看出去的风光:深冬时节的沅水两岸还是绿树青山,朱雀画眉依然叫得很好,岸上有黄山羊跑着,向林木深处窜去;兴隆街的高山积雪与远村相映照;缆子湾两山翠碧,全是竹子,像是翠翠的家乡;小小石头城的辰溪,河水深到三丈尚清可见底,太平无事的日子,河面常年来往着湘黔边境各种形制优美的船只;在泸溪、浦市之间,有个箱子岩,岩下的洞穴藏着当地人五月节用的龙船。十几年以前沈从文见过河中人过大端阳节的盛景:洞窟中藏着的最漂亮的三只龙船,皆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支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他们直到月下仍在竞舟。深潭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两岸浅绿的小山。河面上,生机活泼,有时十多个大木筏浮江而下,十多只大船摇橹下驶。
沈从文说最好看的是柳林岔一带,简直是仙境是梦境,千家积雪,高山皆作紫色,疏林绵延三四里。而过沅陵渡,一切如画,特别是船和人的情景动人之至,这还是冬天,“一到春天,是可想而知的”。这种种的大美,需文笔为造化立心。这次是沈从文,2000年前乘船行吟沅水的,那是屈原。
山水种种的美之外,还有人间烟火的种种情味。黄昏泊船于顺水的长潭里,水手摇橹唱着橹歌。在泸溪,每一个山头都镀上了金,满河橹歌浮动。有时是小孩子带头唱的歌,特别娇特别美——“信纸上浸透了摇橹人歌声”,“这些歌声中我的心皆发抖”。还有浦市的大油坊长年有油可打,打油人皆摇曳长歌。
沈从文的笔记,还描绘了沅水两岸的吊脚楼人家,满是牛粪桐油气味的河街,与野兽大蛇共同割据的烧山种田人,许多就河边石上捶衣的妇人,那一看就知道灵魂用歌声喂养的年轻妇人;小小灰色的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鹭鸶,石滩上走着拉船人……
但这福气不是通常乘客享用得了的。湘西山高水急,小船挹流而渡,艰难处与美丽处实在可以平分。小船上三名水手,上滩时篙子打在浅水石上,急水时更危险,风雪天要两个水手下水伏在石滩上爬行,拉船上去。这些水手们上岸常去娼妓的吊脚楼,卧在外舱时吃鸦片烟,骂着沈从文听来“天真烂漫”的野话。
“散记”篇多处写到水手和码头娼妓,他们过着粗野贫贱、命如草芥的生活。这些文字宛如一幅幅鲜活的湘西风俗画,成为极具价值的方志史料。但作为文学作品来论,需更谨慎的评价。沈从文对美的捕捉敏锐而细腻,却在人伦秩序的洞察上稍显薄弱。对于这种水手和娼妓的关系,作者没有观察到痛苦,甚至还常流露对于“原人”朴野的兴味。
虽说去乡16年,但情感的滤镜使故乡的痛楚记忆也带着一丝甜蜜。《湘行散记》的压舱石,是民国乡土散文里常见的那种诚实的社会观察。沈从文说地方的民生现象“只有一天比一天坏”,以水行的终点浦市为例,这个在光绪年间繁荣达到顶点的码头重镇,十年前虽已大大衰落,但比1934年的景象还是更好。那时河沿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两三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沿河七座青石码头长年有大木筏、大而明黄的船只停泊。
1956年写《新湘行记》时,沈从文的返乡路线已是乘车走盘山公路。但他依然可以经沅水坐船到常德或沅陵,六七天中停靠许多码头,在泸溪渡还看见十多只大船摇橹下驶、大木筏浮江,一些渡口撑渡船的依旧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
再说回2017年的湘西之行,笔者携沈从文的两本书,想一路上按图索骥,乘一叶扁舟顺流漂过沅水几天。但今天湘西的航船基本消失了,反复向人打听,都说只有很少的河段可以通航,还是马达轰鸣的机器船。在网上也看到有人按沈书的路线,一段一段找码头坐船。不能通航的原因,当然是由于修了一些水库。总之,此行未能造访沅水。就所到之处来看,湘西山水依然青绿,但《湘行散记》里沈从文于冬雪孤舟中记下的宁静与和美,已随岁月化作绝响。跟别处一样,在近百年的工业化之后,这里已非复往昔。(作者为河南文艺出版社副编审)